牧羊女的故事


  我是在学校开办夜校扫盲班的时候认识牧羊女的。当时她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走过去叫她,她却一溜烟跑了。当我回到讲台讲课,牧羊女又出现在教室门口,专注地听着我的讲授,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惊喜和迷茫。
  连续几个晚上,牧羊女都站在教室门口听我讲课。我几次想把她叫进来,但都没有成功。牧羊女像一头容易受惊的小兽,一旦发现我有靠近她的企图,便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牧羊女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向几位学员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她八岁那年,母亲跟外地来收购药材的一个男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两年后,她的父亲也不幸去世。她靠乡邻们的施舍和帮别人放羊维持生活。牧羊女没有读过书,不大会讲汉话,歌却唱得好,她会自己编歌唱,对歌也是一把好手。牧羊女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阿斥落玛”,意即放羊姑娘。山寨里有许多“阿斥落玛”,她是其中一个。
  山寨里除了对歌和打跳,再没有其他娱乐。夜校班有六十多名固定学员,学生们学文化大半不太用心,但却很遵守纪律,上课时安安静静地像一群塑像。一放学就闹翻了天,大笑,尖叫,口哨,木叶,笛子,芦笙,山歌在寂静的山野中交相回荡,火把、手电的亮光在山野中快活地流淌。牧羊女这时候也活跃起来,亮开嗓子高唱山歌。她的嗓音极脆极美,有一种动人心弦的特别的穿透力,如一束绚亮的礼花穿透狂欢的嘈杂,在山野之中久久回荡。
  一天晚上,我给夜校生们讲外面的世界,他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牧羊女悄悄地走了进来,靠在教室的后墙上,痴痴地听。我边讲边朝她走过去,堵住了教室门。牧羊女猛然发现我就站在她面前,羞得满脸通红,一只光脚板在另一只光脚背上搓个不停。我问她为什么不进教室听课,牧羊女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我,纸,笔,名字,没有。”我找了一本识字教材、一个笔记本和一枝圆珠笔给她。牧羊女不肯收,自信地说:“老师,我心头记,记得下。”我装作发火的样子,强迫她收下,她才小心翼翼地接了,极珍爱地抱在胸前。我给她找了一个座位,叫她坐着听课,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老师站着讲,学生坐着听,不好,她也要站着。那以后,牧羊女大方多了。她站在教室里听我讲课,从来没有缺席过。我依她母亲的姓,给牧羊女取了一个名字,叫丁香,并在夜校班上宣布了她的姓名。以后大家都叫她丁香,牧羊女的应答自然而响亮。
  丁香的性格也开朗起来,脸上常带着迷人的微笑。她的歌声时常攀上山峰,穿过峡谷,飘向遥远的山外。我动情地听着牧羊女的歌唱,她的羊群也在听着,以及空山、流云、河流和森林,还有那位常在她的茅屋周围徘徊的跛脚赶马哥。
  常听夜校班的学员谈起丁香的歌唱才能,谈起在山寨里祖祖辈辈流传的一个调子。这个调子极动听却极难学,整个山寨只有丁香、跛脚赶马哥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会唱。跛脚赶马哥哑巴后,丁香就再没有跟人唱过这个调子了。
  我问跛脚赶马哥是怎么哑巴的。
  “他是为了丁香才哑巴的。”一个学员告诉我,“他想讨丁香做媳妇,想建一所漂亮的房子给丁香住,还想买三十只羊给丁香放,于是就拼命挣钱,平时赶牲口,没货驮就砍木料。有一次不小心被一棵大树的树枝从山崖上打了下来,折断了一条腿,人也哑巴了。丁香说等她妈妈回来后,就跟跛脚赶马哥结婚。”
  跛脚赶马哥常背着一个葫芦笙来听我讲课,黝黑的脸上闪着快活的光彩。放学后,他一路吹着悠扬的芦笙送丁香回家。我想像得出这两个苦命人之间的爱情,有多么纯洁,多么坚贞。
  为了验证丁香的歌唱才能和听听那个被讲得神乎其神的调子,我决定在学校举办一场歌舞晚会,嘱咐几位学员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会唱调子的老头请来。晚会开得十分热闹,山民们都有一副好嗓子,还带来了各种自制的乐器,吹拉弹唱,高潮迭起,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世界。那位会唱调子的老人也请来了,抱着一个酒葫芦,乐呵呵地边听边喝。造足了气氛后,我走到老人面前,请他来一段调子。
  老人爽朗地笑道:“我生来就爱跟人对调子,哪个跟我对?”
  “丁香!”众人发出一片自豪的叫喊。
  “对不赢要罚酒!”老人挑战。
  丁香红着脸站起身来,“我不会喝酒。”
  跛脚赶马哥满面红光地向丁香比画着,我懂了他的意思,要帮丁香喝罚酒。
  丁香向老人点点头,老人捧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英气勃勃地叫道:“来吧!”
  众人齐声发出一声雄壮的呐喊,对调开始了。
  我发出一声惊叫:“好!”
  丁香对我微微一笑,亮开了金子一般灿烂的嗓子……
  三个多月的扫盲培训结束后,我准备进行一次测验。测验很简单,每个学员在黑板上用汉字写出自己的姓名、住址、爱好和愿望。丁香最后一个写,她显得有些激动,双颊潮红,瘦瘦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接过我递给她的粉笔,在黑板前站了一会儿,伸出手臂,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写出几行大字:我叫丁香。住在很远的大山里。我爱唱歌,会唱妈妈教的调子。我要读书认字。我要找妈妈。
  我带头为丁香鼓掌。丁香羞涩地微笑着,发出一声歌唱般的叹息。
  一天早上,正在上课,跛脚赶马哥急匆匆地在教室外面向我招手。我走出去问他什么事,他阴沉着脸递给我一个色彩斑斓的麻布挎包和一张纸片,扭头急匆匆地走了。
  纸片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老师,我走了,去找妈妈。你教我认字,给我取名字,送我书、本子和笔,我记着。我认字了,去找妈妈,我不怕。送你我做的包包。我记着你。
  丁香出走所引起的小小骚动如吹过丛林的一阵风,很快便平静了。大山冷漠地矗立着,除了一个会唱调子的“阿斥落玛”,山寨里什么也没有失去。牧羊女的茅屋在一次洪灾中倒塌了,废墟堆在那里,像一座坟。跛脚赶马哥坐在废墟旁边,用心爱的芦笙吹奏着一支又一支幽怨的曲子。音乐在静谧的黄昏传得很远很远,我相信牧羊女能够听到。
(作者:胡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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