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声音


  那次我在野外迷了路,一个人在大山沟里走了一天一夜。本来我已经回到了宿营地,可刚洗了把脸,我去整理地质包时,却发现图纸丢了。别的东西丢了都是小事情,图纸丢了,可就严重了。我们用的地形图是一比二万五的军用地图,上面的地形地物标识很清楚,军事利用价值很高。换句话说,一个炮手有了这张图,他就可以根据图上的坐标进行计算,把炮弹准确打到十几公里外的山头上去。以前,地质队员丢失了这样一张图,可以判有期徒刑三年。现在不判刑了,但也要受单位里降职或罚款处分。所以我得去把它找回来。因为图是从我手里丢的。我记得是戴手套的时候把它放在一个树杈上,戴上手套去取样品,取完样品却忘了拿图纸。
  天气很好,满山红叶黄花,林子里散发着清新的泥土和草叶气息,夕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真叫人心里又温柔又忧愁,且为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撩乱着。
  走到半路,天黑了,离矿点还有五公里。小溪里涓涓地流淌着白亮亮的水,更加让人觉得孤独和寂寞。天色越来越暗,我只好开亮手电。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又跑了那么多年的野外,所以对走夜路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一个人在这种山沟里走,忍不住要想亲人,想家。想着便有些想哭。
  走到白天工作过的矿点,图纸果然还在树杈上,风吹得它一摆一摆的,似在向我招手,似在向我说,你快来呀,快来把我拿回去呀。
  拿到图纸,心情轻松了许多,往回走时我便一阵一阵小跑。走得慢的时候想其它的,还没什么感觉,当我越走越快,尤其是跑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向我追来,背心一阵阵发凉。谁知在一个小山坡上,我跑得太急,手电没拿住,一下掉到坡下面去了。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坡很陡,听手电滚下去的声音,滚了好远。我便没安心去找,在路上坐了一阵,抽了支烟。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月白风清,秋声在树,远处几声狗叫,几点朦胧的灯火,证明这大山深处还有人家,只是山也遥远,水也遥远。我向着那朦胧的灯火走去。走在山坡上看见它们就在前面,走到山谷里,却不知它们藏在何方。
  走了两个多小时,我才发觉越走越不对劲,幸好这时遇到一个猎人,问了他,他告诉我说我走错了。我本来应该在前面的山谷转向另一条山谷。这时我只想大哭一场。因为还没吃下午饭,真是又累又饿,原以为走了那么久,应该见到同事,应该吃上热饭,应该用热水洗脚睡觉了。没料到却傻里傻气地走到另一条山谷来了。
  这时再走就没什么力气,力气被恶劣的心情赶跑了。我只能走一阵歇一阵,脚掌也被鞋底磨破了。
  天刚亮,我便叩开路边一户人家的房门,想讨碗饭吃。男主人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已无力解释,就把证件给他看,可他不识字。我只好说我是地质队的,昨晚迷路了,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他犹豫不决,我以为他舍不得,我说你放心,吃了给你钱。他给我舀了尖尖的一大碗苞谷饭,又冷又硬。他说,没什么菜,我怕你吃不下去,你们工作的人没吃过粗粮。我已饥不择食,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我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放在桌子上,一口饭一口水。吃完后我给他三块钱,道声谢走了。人是铁饭是钢,虽然那饭难以下咽,可吃下去没多久,力气便又回来了。没走多远,就听见背后“嗨”的一声。回头一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向我跑来。她说,嗨,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我笑着说,我不知道“嗨”是喊的我。她跑到我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鼻尖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儿,手里拿着我的证件和那三块钱。她把它们塞给我,然后转身就跑。我大声说你把钱拿回去呀!她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一时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给我们煮饭,煮了一个月,嫌我们给的工资太低,说宁愿去挖煤。小镇上没有饭馆,有我们也开销不起。我请他帮忙介绍一个,他说他有个侄女,叫刘二娥,很能干。第二天他把她带来了,我一看,不就是那天还我钱的小姑娘吗?穿了件皱皱巴巴的男式衬衫,很旧,一点也不合身。我心里想,雇她吧,她太小了,不雇她,吃过她家的饭,又觉得对不起她。小姑娘看出我的心思,她说,叔叔,你放心,我七岁就开始煮全家人的饭了,有不懂的你只要告诉我,叫我咋个做我就咋个做,保证听你的话。我不好再推托。
  谁知第一顿饭她就没煮好,把饭烧煳了。没人说她什么,她却伤心地哭了一场。她说她在家里煮的都是苞谷饭,煮米饭还是头一回,水掺少了,煮干了。我说不要紧。她说,白生生的米,好可惜哟。我和几个同事故意争煳锅巴吃,故意嚼得咔嚓咔嚓,说煳锅巴是化食的,帮助消化,比吃药还管用。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她很聪明,什么事一说就明白。我说了几个菜,她把它炒出来,大家赞不绝口。
  除了煮饭,她还争着给我们洗衣服。要不就上山帮我们背样品。她爱笑,笑起来天真烂漫。我们每天爬山,是非常辛苦的,但回到“家”,一见这个小姑娘,就都不觉得累了。最奇怪的是整整两个月,没有一个人请假。不像以前,这个要回家去看老婆,那个要回去看儿子。
  分队请小工是我做主,给多少工资也是我的事,别人一般不过问。可那天小张却认真地问我,一个月给刘二娥多少工钱。我说120元,因为队上只给报销这么点民工费。小张说,从这个月起,每个人多收10块钱生活费,我们8个人,刚好加成200元给她。我说,有人会闹意见。小张冲我骂起来:狗日的,哪个有意见哪个不是人,你不收我去收,不就10块钱吗?
  当我把200元钱给刘二娥时,她问,怎么变成200元了?不是说120元吗?我说,你别管,给你就拿着吧。她有些犹豫,我说,是你记错了,当时给你说的就是200元。
  刘二娥给我们煮了三个月的饭。工作结束,我们要离开小镇搬到别的地方去。最后一天别人先搬走了,我留下来补取一件样品。当我从野外回来,刘二娥却不见了,饭菜摆得好好的。她有亲戚在镇上,我以为她玩去了。吃罢饭,我去收拾行李,才发现枕头边有张纸条,还有200多块钱。纸上写着:
  叔叔:
  我没记错,是你记错了,当初讲的就是120元。但每次你给我钱时我也假装不晓得。我这也叫“见钱眼开”吧?我家穷,我升初中后只读了半年就停学了,有了600块钱,够我上完初中了,可我越想读书心里越害怕,我怕二天(将来)你们想起刘二娥,说这姑娘不要脸!今天我把多给的钱退给你,心里轻松了好多,我开心地笑了一场。想着和你们分别,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我又伤心地哭了一场。
  纸条上还压着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她喜欢花,但不是掐来插在头上,也不是为了闻花香。我记得她把花插在瓶子里,说是喜欢听花开的声音。我说,花开的时候哪有什么声音呀?她说,有的,你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想听什么声音就有什么声音。我闭上眼睛,把花骨朵放在耳旁,果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清纯如水……
(作者:冉正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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