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山西汾阳是一个县城,地方不大,农业气息很重。每到夏天,我都要帮村里的同学收麦子。
人在这时候显得异常渺小,在麦浪的包围中,远远望去,任何人都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日落时分,努力直起弯曲太久的腰,一边抹着汗,一边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的逆光中,柴油机厂的烟囱正高傲地冒着白烟。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争着进工厂当工人。
“修理地球”真苦,这是肺腑之言。那时候,工人虽然也是劳动者,却是和机器打交道,有技术,吃供应,有劳保,还是“领导阶级”。
县里工厂不多,那时候三四百人的柴油机厂、一两百人的机械厂已经算是大厂了。20世纪70年代末,县城里谁家的孩子能进到工厂里工作,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每月有稳定的工资,意味着暑期会发茶叶、白糖,冬天会有烤火费,也意味着家里人可以去工厂的浴室洗澡,每个月还发若干双手套和几条肥皂。而我们这些孩子,也可以拿着过期的票,跟着哥哥或姐姐混进职工俱乐部去看《佐罗》。虽然工人也有上夜班的辛苦,但早上回家时可以顺手扯一些棉纱,放在自行车坐垫下用来擦自行车,可以顺手为家里磨几个不锈钢把手,或者打一把菜刀,为自家的电表顺一卷儿保险丝回来。
“以厂为家”的观念让大家变得公私不分,人们也乐在其中。厂里的福利房,将来铁定不变的退休金,这不只是物质好处,还是一个阶级的内心骄傲。
但,这个世界有什么是铁定不变的呢?
我有几个同学在高二那年,因为县柴油机厂招工,都辍学离开学校,进工厂当了工人。那是80年代,一个学生能够早日走入社会,挣一份稳定的工资,能够进到围墙里头,在有灯光篮球场的柴油机厂上班,真让无数同学羡慕。但到了90年代中期,我还在北京读书的时候,突然我的这些同学都下岗了。工厂在转制,停工了,当时只有二十五六岁的他们拿着一两百块钱的低保流落社会,变成有浑身力气但无事可做的人。
我自己没有在工厂生活过一天,也没有在体制里讨过饭吃,但这种国有工厂凋敝所带来的影响,工人从一个社会的领导阶级被边缘化到了四处打散工的境地,这种心理的落差我完全能够理解。那个时候,从工厂下岗的同学对我说:“我们的境遇还不如农民,农民还有土地,有一年四季的收获,播种时有收获的希望。”危机之中的工人,或许真的就像《国际歌》里面唱的:我们一无所有。
我从事的这个行业,最早出现在银幕上的人物是劳动者。这是一个双重的伟大传统。一方面,电影开端于纪录美学;另一方面,人类第一次用电影摄影机面对我们真实的生存世界时,就把焦点对准了工人,对准了普通劳动者。
2000年前后,我特别想拍一部关于国有工厂、关于中国社会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型、关于转型之中有关工人处境的电影。我写了一个剧本,名字就叫“工厂的大门”。这个剧本写两个年轻人,同一年入厂,在同一个师傅手下干活,同一年成为劳模,也同一年恋爱,几乎前后生子,但也同一年下岗,同一年在宿舍里面无所事事、打麻将、酗酒。孩子渐渐地大了,两个家庭决定一起去做生意。他们在市场里面摆了一个服装摊,一起早出晚归经营这个小小的生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钱的问题,两个原本和睦的家庭开始有了猜忌。剧本写完之后,我得意了几天。但是冷静一想,觉得这部电影的主题,除了社会层面的问题,诸如工人生活困顿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吗?我觉得工人这样的群体,他们在体制里面的生存经验一定会有更多的可能性。这个剧本被我锁在抽屉里,一直没有拿出来。
2006年底,有一天新闻里讲:成都有一家拥有3万工人、10万家属的工厂“成发集团”(又名“420厂”),将土地转让给了“华润置地”,一年之后,整座承载了3万职工、10万家属生活记忆的工厂将会像弹烟灰一样,灰飞烟灭,而一座现代化的楼盘将拔地而起。从国有保密工厂到商业楼盘的巨大变迁,呈现出了土地的命运,而无数工人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的记忆呢?这些记忆将于何处安放呢?
这条新闻提示了我,新中国50年的工业记忆需要我们去面对。曾经为了让国家富强、个人幸福而选择了计划经济体制,但50年来我们为这个试验而付出的代价是什么?那些最终告别工厂、孑然一身、又要重新寻找自我的无数个个体,浮现在这条新闻背后。我一下子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寓言。从土地的变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集体到个人,这是一个关于体制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全体中国人集体记忆的故事。我毫不犹豫地去了成都,徘徊在这家工厂周围,决定拍摄一部新的电影。
到了工厂所在地草桥子,在420厂边徘徊的时候,我看不到任何的惊心动魄。在冰冷的水泥筑就的二环路旁边,一边是围墙里面依然需要检查工作证才能出入的厂区,另一边却是世俗的场景。一排排6层居民楼构成的工人宿舍区里人来人往,灰色的6层楼下面都是改建的小商铺。到下午3点以后,阳光渐渐变得温和,宿舍区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那些40多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人,和那些满头白发的老人混杂在一起,坐在路边开始打麻将,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这些曾经握着螺丝刀的手,这些曾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车床的眼睛,这些曾经出入于图书馆、实验室的身影,如今聚集街头,呼啸牌场。
我在这里面穿行,像穿行在一个静止的世界。不远处的市中心灯火辉煌,各种各样的品牌店拔地而起,而在宿舍区,这里牌桌上的输赢只在几块钱。当夜幕降临,人们各自回到家,我想这块安静的社区里面又埋藏了多少的不平静。
我决定拍一部纪录片,去接近这些师傅的生活,去了解他们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语。在《成都商报》的帮助下,我们连登了几天广告,寻找愿意讲述工厂经验的工人。某一个下午,我自己去接热线,当约定的时间到来的时候,那几部红色的电话机突然铃声四起,我在慌乱中一个个地接起。很多电话刚刚接通,那边没说几句话已经哽咽不止。听筒这边,我分明还能听到对方是在一个寂静的房子里面讲话。我能够想象,或许他的爱人正在外面打麻将,或许他的儿女这时候正在课堂上为高考拼搏。而他——一个孤独的中年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拿起电话拨某个号码的时候,才愿意讲述他长久以来不能说出的心事。
这些工人师傅和更多的中国工人一样,他们离开工厂,但还有一个家庭可以接纳他们。每一个人在家庭里面都尽量地维护家庭的快乐,特别是在年幼的孩子面前,他们从来没有眉头紧锁,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焦虑跟夜不能寐的压力变成一种家庭气氛。每一个家庭还都有餐桌边的欢声笑语,人们在议论电视剧的情节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日子。而在无人的时刻,他们有了眼泪,他们有了无法说下去的故事。我迅速地登记好了这些想要讲述的工人师傅的名字和联系方法,然后开始了采访。
进入工人师傅的家,仿佛回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几乎所有家的装修都是一致的:黝黑的水泥地,黄色的双人床,立柜,沙发,墙上交叉挂着的羽毛球拍和钉子上挂着的洁白的羽毛球……几乎所有的物品都停留在80年代,唯一能够提示当代气息的是孩子们的相片——那些穿着耐克、染着黄头发的工人师傅的下一代,他们在照片中冲着我们微笑,无忧无虑。
当摄影机面对这些工人师傅的时候,往往他们激情澎湃地讲述的都是关于别人的事。我不停地追问:“您自己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几乎所有的工人师傅都说:“你不要问我的故事,我的生活很平淡,没有故事。”50多年的集体生活对一个人的影响,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更改。在过去,每个工人都认为自己处在集体里面,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而今天,当他们再也不用与其他几千、几万工友穿着同一款工装,在同一个时间拥进厂门的时候,当他们坐在各自的客厅里,讲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这是一些活生生的个体。但是把话题带入个人的讲述,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它让我知道,过去的体制生活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每一次访谈将要结束的时候,都伴随着很长时间的沉默。我一直在想:在这些工人师傅讲述之余,在他们停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记忆隐没于沉默之中,那些沉默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小 吉摘自山东画报出版社《二十四城记——中国工人访谈录》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