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月下旬的一天,刮着五六级的风。家对面,元大都遗址上的高树矮树,皆低俯着它们光秃秃的树冠。偏偏十点左右,商场来电话,通知安装抽油烟机的师傅往我家来了。
前一天我已将旧的抽油烟机卸下来丢弃在楼口了。出门接安装抽油烟机的师傅时,见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站在铁栅栏旁。我丢弃的那台脏兮兮的抽油烟机,已被她弄到那儿。并且,一半已从栅栏底下弄到栅栏外;另一半,被突出的部分卡住了。
女孩儿正使劲跺踏着。她穿得很单薄,衣服裤子旧而且小。脚上是一双夏天穿的扣襻布鞋,破袜子露出脚面。两条齐肩小辫,用不同颜色的头绳扎着。她一看见我,立刻停止跺踏,双手攥着一根栅栏,双脚蹬在栅栏的横条上,悠荡着身子,仿佛在那儿玩的样子。那儿少了一根铁栅,传达室的朱师傅用粗铁丝拦了几道。对于那女孩儿来说,钻进钻出仍很容易。分明,只要我使她感到害怕,她便会一下子钻出去逃之夭夭。为了不使她感到害怕,我主动说:“孩子,你是没法弄走它的呀!”
她却说:“是一个叔叔给我的。”接着,又开始用她的一只小脚跺踏。
我说:“是吗?”
她说:“真的。”
我说:“你可小心……”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弯下腰去,用手捂着脚腕了。
破裂了的塑料是很锋利的。
我说:“唉,扎着了吧?你要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干什么呢?”
她说:“卖钱。”其声细小。说罢抬头望着我,泪汪汪的,显然很疼。接着低头看自己捂过脚腕的小手,手掌心染血了。
她又说:“我是穷人的女儿。”
她的话使我那么始料不及,我张张嘴,竟不知再说什么好。商场派来的师傅到了,我只好引领他们回家。他们安装时,我翻出一片创可贴,去给那女孩儿。却见她蹲在那儿哭,脏兮兮的抽油烟机不见了。
我问:“哪儿去了?”
她说被两个蹬平板车收破烂儿的大男人抢去了。说他们中的一个跳过栅栏,一接一递,没费什么事儿就成他们的了……
我问:“能卖多少钱?”
她说:“十元都不止呢。”说完,哭得更伤心了。
我替她用创可贴护上了脚腕的伤口,又问:“谁教你对人说你是穷人的女儿?”
她说:“没人教,我本来就是。”
我不相信没人教她,但也不再问什么。我将她带到家门口,给了她几件不久前清理的旧衣物。
她说:“穷人的女儿谢谢您了,叔叔。”
我又始料不及,觉得脸上发烧。我兜里有些零钱,本打算掏出全给她的,但一只手虽已插入兜里,却没往外掏。那女孩儿的眼,希冀地盯着我那只手和那衣兜。
我说:“不用谢,去吧。”
她单肩背起小布包下楼时,我又说:“过几天再来,我还有些书刊给你。”
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外边我才抽出手,不知不觉中竟出了一手的汗。我当时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四五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去散步,刚出楼口就看见了她。仍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她仍然悠荡着身子在玩儿似的。她也同时看见了我,语调亲昵地叫了声“叔叔”。而我若未见她,已将她这一个“穷人的女儿”忘了。
我驻足问:“你怎么又来了?”
她说:“我在等您呀,您不是答应再给我些您家不要的东西吗?”
我这才想起对她的许诺,搪塞着说:“挺多呢,你也拎不动啊!”
“喏——”她朝一旁翘了翘下巴,一个小车就在她脚旁。说那是“车”,很牵强,只不过是一块带轮子的车底板。显然也是别人家扔的,被她捡了。
我问她:“脚好了吗?”
她说:“还贴着创可贴呢,但已经不怎么疼了。”之后,一双大眼瞪着我又强调说:“我都等了您几个早晨了。”
我说:“你得知道,我家要处理的东西,一向都是给传达室朱师傅的。已经给了几年了。”我的言下之意是,不能由于你改变了啊!
她那双大眼睛微微一眯,凝视我片刻说:“他家里有个十八九岁的残疾女儿,你喜欢她是不是?”
我不禁笑着点了一下头。
“那,一次给她家,一次给我,行不?”她对我进行说服。
我又笑了。我说:“前几天刚给过你一次,再有不是该给她家了吗?”
她眨眨眼说:“那,你已经给她家几年了,也多轮我几次吧!”
我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了。心里一时很酸楚,替眼前花蕾之龄的女孩儿,也替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
我终不忍令她太过失望,第二次使她满足……
我第三次见到那女孩儿,已临近春节了。
我开口便道:“这次可没什么东西打发你了。”
女孩儿说:“我不是来要东西的。”她说从我给她的旧书刊中发现了一个信封,怕我找不到着急,所以接连两三天带在身上,要当面交给我。那信封封着口,无字。我撕开一看,是稿费单和税单。
她问:“很重要吧?”
我故意说:“是的,很重要,谢谢你。”
她笑了:“咱俩之间还谢什么。”
她那窃喜的模样,如同受到了庄严的表彰,而我却看出了破绽——封口处,留下了两个小小的脏手印儿。夹在书刊里寄给我的单据,从来是不封信封口的。
好一个狡黠的“穷人的女儿”啊!她对我动的小心眼儿令我心疼。
“爸爸是干什么的?”
她略一愣,遂低下了头。
我正后悔自己不该问,她抬起头说:“叔叔,初一早晨我会给您拜年。”
我说我也许会睡懒觉。她说那她就等。说您不会初一整天不出家门的呀。说她连拜年的话都想好了:叔叔吉祥如意,恭喜发财!
“叔叔,我一定来给您拜年!”说完,猛转身一蹦一跳地跑了。两条小辫上扎的红绫像两只蝴蝶,在她左右肩翻飞……
初一我起得很早。我挺希望初一一大早走出家门,一眼看见一个一身簇新、手脸洗得干干净净、两条齐肩小辫扎得精精神神的小姑娘,快活地大声给我拜年:“叔叔吉祥如意,恭喜发财!”尽管我不相信那真能给我带来什么财运……
一上午,我多次伫立窗口朝下望,却始终不见那“穷人的女儿”的身影。
下午也是。
到今天为止,我再没见过她。
却时而想到她。
每一想到,便不由得在内心默默祈祷:小姑娘,吉祥如意,恭喜发财!
(北 方摘自新浪网梁晓声的博客,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