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童年的一些事情,我的心里曾经掺杂着一种难言的苦涩甚至怨恨,这种苦涩和怨恨,竟然和我爹有关。
七岁时,娘带着我和我两岁的弟弟,从河北老家到山西去找我爹,我爹在那里修铁路。
第一次见到了火车,那有着大红轮子的火车,吐着滚滚浓烟的火车,把我的童年由平原带进了新鲜又神秘的大山,那开着山丹丹飘着云朵的黄土高原。
铁路小学的孩子们大部分来自东北,他们说好听的普通话,管娘叫妈,管爹叫爸。而我还是一口浓浓的乡音,还是爹呀娘呀地叫着,同学们根本听不懂,还管我叫“老土”。
小孩子学什么都快,没多久,我就改了过来。
记得我第一次叫妈的时候,我娘先是一愣,继而怯怯地应了一声。
而我第一次叫爸的时候,我爹背过脸去,没有答应。
我还以为我爹没听见,就又叫了一声爸,我爹仍然没有答应。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不愿让我叫他爸呀?
大约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转学回河北老家。
在火车站,我爹给我买了一张火车票,送我上了火车,并把我托付给列车员。
我对面坐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他亲热地和车厢外的爸爸不停地说着话。
真是羡慕他们。我也想和爹说点什么,可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见他有笑脸。只见爹在月台上低着头吸烟,也不看我。我只好静静地坐着。
开车的汽笛响了,对面的小男孩很自然地向他爸爸挥挥手,用普通话甜甜地说:“爸爸再见!我会想你的!”
我多么想也这样向爹说一声呀!
可想起第一次叫爸时的情景,我犹豫了。
就在列车启动的一刹那,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涨红着脸,也学着小男孩的样子,向爹挥挥手,用声音不大的普通话说了一句:“爸爸再见,我会想你的。”
没想到爹还是没有答应!我看到他慢慢地转过身向出站口走去。
我伏在列车的茶几上,泪水流了我满脸……
列车在飞驰。车窗外,云朵下的黄土高原绽放着忧伤的山丹丹……
从此,我再没有叫过一声爸,只是叫爹。而叫一声爸,成了我童年一个小小的梦想。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爹原本是个性格开朗、快言快语的人,因为“反动言论”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多次遭到“造反派”的批斗甚至毒打,我爹一下子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我爹被平反后,对毒打过他的“造反派”头子不仅不计前嫌,还和他成了朋友,从生活上对他关照有加,使他深为感动,说我爹是个有胸怀的人。
从此,我对我爹就多了一份理解和由衷的钦佩。
我爹临终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
我爹躺在病床上,第一次拉住我的手,断断续续艰难地说:“小放,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的人……”
我说:“爹,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爹说:“我一辈子不会说话……照顾好你妈……”
我的眼圈红了,说:“爹,你放心吧。”
我爹说:“小放,我打心眼里待见你,这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我紧闭着嘴,不让眼泪流出来。我说:“爹,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爹说:“小放,要不你还是叫我一声‘爸爸’吧,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其实,我可愿意听哩……”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抱住爹,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轻轻地说:“爸爸,我的好爸爸,你放心地走吧……”
爹,就让我像儿时那样再说一声:爸爸再见,我会想你的。
哦,云朵带走哭泣的黄土高原。
(祁 芸摘自《美文》2009年6月上,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