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闪现着民国时期两个腆着大肚子的少妇形象。她们素不相识,甚至相互敌对,可她们的命运却是惊人的相似。我一直弄不懂,她们为什么会从两个不同的历史角度走向几近相同的结局。
60多年前的生离死别,使这两位中国现代史上的美人肝肠寸断。这时她们都怀有身孕,可她们又不得不把各自的丈夫送上前线。她们都万万没有想到,她们各自心中的英雄会一去不回,横尸沙场。这两位美人,一位是林颖,另一位是王玉玲。林颖守寡时22岁,王玉玲更小,只有19岁。她们一位是新四军第4师师长彭雪枫的爱人,另一位是国民党军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的太太。
我站在洪泽湖古老的石堤上,想象林颖与彭雪枫生离死别的那个傍晚的种种情景。那是1941年8月的一个傍晚,那天肯定有一轮火红似血的落日热情奔放地与千里大湖热吻,肯定有一群白鹭在那条满载着离情别意的渔船的桅杆四周盘旋。林颖与彭雪枫便站在洪泽湖边的石堤上,两人的脸上挂着泪花,四手紧握,相对无言。不远处十几条渔舟已经排成了一行,“哗啦啦”地拉起了白色的渔帆,接着传来部队出发的嘹亮军号。林颖的心猛然一紧,下意识地一把将彭雪枫拉到自己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不肯放手。她想永久地抓住自己的爱。
“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去。”林颖流着泪水,望着站在船头的彭雪枫大声地说。彭雪枫扬着手臂对她喊道:“等着我,等胜利了,我们全家团聚!”林颖挺着大肚子高声喊道:“我等你回来!”
然而,林颖再也等不回自己的丈夫,这次分别成了林颖与彭雪枫的生死诀别。
在彭雪枫战死3年之后,同样也是在淮海大地上,19岁的王玉玲也与林颖一样,挺着9个月的大肚子与丈夫话别。只是王玉玲不像林颖那样在分别时产生不祥的预感,而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是自己与丈夫的诀别。
在王玉玲的心目中,当然也在许多国民党将士的心目中,张灵甫几乎是一位常胜将军。1937年,张灵甫任国军153旅305团团长,开赴上海参加淞沪保卫战,他甩掉上衣抱着机枪跳出战壕,带领敢死队冲锋在前,杀得日寇丢盔弃甲;1938年武汉会战,张灵甫主动请缨,率领敢死队连夜夺回被日军抢占的制高点,右腿被日寇的机枪打断,身中7弹不下火线;1945年芷江保卫战,张灵甫与日军血战三天三夜,大获全胜。抗战八年,张灵甫屡立战功,职位也一路高升,成为国民党赫赫有名的少壮派将领。
对于这样一位丈夫,作为太太的王玉玲总是以为他会永远这样胜利下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最后会全军覆没。因此,这一天早晨告别时,站在美式吉普车前,她还带一丝撒娇的口气对张灵甫说:“亲爱的,吻我一下。”张灵甫看了看四周荷枪实弹的卫士,微笑着将爱妻轻轻地拥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万般柔情地吻了一下。
这一吻就是王玉玲和张灵甫的最后一吻,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现代版的《霸王别姬》。
二
我伫立于9月的洪泽湖边,承受着夏末太阳的余威,闻到了洪泽湖弥漫着哀痛的水腥味儿。
9月对彭雪枫和林颖来说,是一个十分特别的月份。彭雪枫似乎早就觉察到了这个问题。他在给林颖的情书里曾经这样写道:“9月,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我的生日在9月;1926年的9月是我由青年团转为入党的日子;1930年的9月,我们从长沙入江西开始建立苏维埃;而1941年的9月,我的终身大事得以决定了。难道这叫做巧合?”也就在他写这封情书的整整3年之后的1944年,他战死沙场,而他牺牲的时间恰恰就是他早就认为十分特别的9月。此外,彭雪枫生前写给林颖的情书也恰好是90封,又是“9”这个特别的数字。
1944年9月11日,在收复河南夏邑八里庄的战斗中,彭雪枫不幸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年仅37岁。按常理,他根本就不应该牺牲。战斗已经胜利结束了,作为最高指挥官,他当时正站在八里庄寨墙上指挥打扫战场,可这时飞来一颗流弹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
那颗子弹发射时的动机肯定不是对准彭雪枫,然而当子弹擦过庄前的那株老槐时,完全偶然地改变了原来的飞行方向,向着它必然的结果减速飞行;本来流弹的杀伤力应该大大减弱,然而它的余力偏偏恰好可以击中目标;原先流弹的飞行方向完全是失控的,然而它偏偏命中了彭雪枫的心脏,一弹致命。
当彭雪枫突然之间仆倒在地时,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老战友、参谋长张震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一把将彭雪枫抱在怀里时,彭雪枫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死了。我推想彭雪枫在被流弹击中的一刹那,肯定想到了远方的妻儿,昨天深夜他还抽空写了一封家书。这是他给林颖写的第90封情书,这封情书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有这么一段话:“时刻思念的颖:人们说我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过去有点压得下,近来有点异样了,你的影子自早至晚怎么也排遣不开……纸短言长,夜深人静,下次再写吧。你的枫。”那颗致命的子弹将这封最后的情书穿透,鲜血将情书染成了红色。
与彭雪枫一样,作为北大高才生的张灵甫也喜欢给太太写情书,也是在前一天深夜写了他最后一封家书后战死在孟良崮的。只是他的这封家书没有像往日那样抒发对妻子的深情,也没有说“下次再写吧”。这是一封遗书:“……老父来京,未克亲侍,希善待之。幼子希善抚之。玉玲吾妻,今永诀矣。”他临死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娇妻乳儿,妻子只有19岁,而儿子才刚刚出生十几天,自己还没能见过一面呀!想到这些,张灵甫肯定潸然泪下。
张灵甫身中数弹身亡之后,在他的内衣口袋里发现了这封给妻子的最后家书。张灵甫的这封家书也被子弹击中,也被他的鲜血浸透,和彭雪枫最后的家书一样。
然而,张灵甫的这封带血的家书并未交到王玉玲的手里,彭雪枫的那封带血的家书也没有交到林颖的手里。她们都没有被告知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她们仍在一天一天地盼望着她们的英雄能够早日归来,与妻儿团聚。
我推想林颖肯定日复一日地抱着刚刚出世的婴儿,站在她送别丈夫的湖边,凝视着大湖的尽头,期盼着那水天相连的地方能够出现丈夫的归帆。她从早站到晚,从月圆站到月缺,又从深秋站到了严冬。她总是轻轻地拍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自言自语地说:“你爸爸让我们等着他呀,怎么还不回来呢?”
三
我翻阅彭雪枫和张灵甫的有关资料,越是顺着他们的命运发展线索往下读,就越是惊异于他们以及他们夫人的人生结局是何等的相似,特别是他们战死之后的遭际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彭雪枫牺牲之后4个月,组织才告诉林颖,而张灵甫战死的消息恰恰也是4个月之后才让王玉玲知道的。也就在彭雪枫和张灵甫分别战死4个月之后,毛泽东、蒋介石分别为他们举行了国葬。中共中央给彭雪枫的挽词是:“为民族为群众二十年奋斗出生入死功垂祖国;打日本打汉奸千百万同胞自由平等泽被长淮。”蒋介石为张灵甫亲撰了祭文:“以我绝对优势之革命武力,竟为劣势乌合之匪所陷害。真是空前大的损失,能不令人哀痛!”共产党为彭雪枫在洪泽湖西岸的半城镇建造了一座纪念塔,国民党为张灵甫在洪泽湖东岸的淮阴城建造了一座巨坟。而这两位将军的身后之事那样的“雷同”就更是令人吃惊了:他们的这两座纪念物后来同样被摧毁,同样被掘坟刨尸,同样被抛骨荒野。
1946年的11月,淮北根据地落入敌手,地主还乡团血洗淮北,对彭雪枫这位抗日英雄的纪念塔居然也不放过。他们用机枪扫射纪念塔,拉倒新四军铜像,扒开彭雪枫的坟墓,劈开彭雪枫的棺材,将彭雪枫的遗骨全部抛入洪泽湖里。当天夜里,一个哑巴腰间扎着一只小蒲包,冒着生命危险悄悄地潜进湖里,将彭雪枫的遗骨一块一块地摸上来,放进小蒲包里,然后一趟一趟地送至小河东的洪泽湖游击队。然而,就在他最后一次去打捞遗骨时,天已放亮,很快就被敌人发现了。敌人把他抓去严刑拷打,逼着他交出彭雪枫的遗骨,可他坚强不屈,至死不交。最后敌人用绳子捆起了他的手脚,将他扔进了洪泽湖,用机枪活活地射死。
我没有听说张灵甫的遗骨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我想恐怕只有这一点,才是张灵甫与彭雪枫之间的不同之处吧。
张灵甫死后遗体下落不明,普遍的说法是由华野特务团士兵埋葬在沂南县一个叫野猪旺的地方,随后蒋介石命令将他的遗体移葬南京,并在南京玄武湖畔修筑坟墓。相传国民党军队占领野猪旺后,便将棺木挖出直送南京,可途经淮阴时遗体开始腐烂,只得将棺木埋葬在淮阴城南公园的北侧。据说当时这座坟墓建得十分高大气派,约有两层楼高。然而,在解放军解放淮阴后的第二天,就挖开了他的坟墓,劈开了他的棺材,拉出了一堆尸骨。南京玄武湖边的张灵甫空墓,也在解放军占领南京的当天被炸毁了。“文革”中,后来放在淮阴实验室里的张灵甫骨架被红卫兵小将弄去游街,最后居然也被扔进了洪泽湖。
这千里大湖成为彭雪枫和张灵甫共同的归宿。而他们的遗孀的人生归宿也是何等的相似。王玉玲带着母亲、儿子赴台以后的生活十分艰苦,每个月只能靠领取抚恤的几十斤大米艰难度日。为了养家糊口,1953年王玉玲考取了美国纽约大学。她带着母亲、儿子一起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她在美国的生活依然十分拮据,只得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去大学听课。经过4年的艰辛努力她如期毕业,到美国一家航空公司工作,一直到退休。这位豪门千金在这几十年里,用她娇柔的双肩承担起了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担;这位美丽的遗孀从她19岁丈夫战死直到风烛残年,漫漫60多年独守终身。1967年周恩来总理曾经邀请她回国参观,并且对她说:“张灵甫是个好人。我在黄埔军校当政治部主任时,他是我的学生,我没能把他劝说过来,我有责任。”王玉玲听了周恩来的话,泪水夺眶而下。而彭雪枫烈士的遗孀林颖,后来的人生道路也是十分坎坷。作为大家闺秀的林颖,1957年在纺织部工作时先是受到批判,后来被打成右派,接着又下放到保定化纤厂劳动改造。后来还是经过周恩来总理的多次协调,才摘掉了戴在她头上的右派帽子。
我徘徊在洪泽湖的杨柳岸边,凝视着泛着红色的湖水,推想彭雪枫和张灵甫的尸骨早已化做湖底的淤泥,就和水漫泗州时葬身湖底的20万百姓一样;推想他们的亡灵肯定一起躲到这个世界的外面去了,他们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等待着狂风将60多年前的历史碎片刮起,等待着能够看见最终落满大地的不是枯叶,而是爱。
(顾 冲摘自《散文百家》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