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怀有身孕未到一个月时,父亲就急急地从东北老家过来看我,我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是想抱孙子。我是不想让父亲失望的,但和妻子慎重考虑后,还是决定等过两年再要小孩。
当我小心翼翼地把我和妻子的决定告诉父亲时,父亲一听就急了,冲我嚷道:“养个孩子有那么难吗?你真是越大越没出息了,连孩子都不敢养。”我向父亲解释,我是想再奋斗几年。父亲全然不听,只是问我:“你奋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孩子?”我无法回答父亲。
两天后,父亲决定回老家。在车站,他默默地抽烟,叹着气。列车将要开动时,父亲从车窗内探出头想对我说什么,但犹豫着没有说,只是冲我摆摆手。我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一颤一颤的,内心一阵酸楚,后悔不该让父亲这样失望地离开。
长久以来,我不敢想象父亲把我们5个儿女养大的具体过程,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岁月累积,有着数不清的琐事和烦恼。最终,我们长大了,父亲衰老了。我不知道父亲年轻时是不是和现在的我一样,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想。他应该是有的,我记得他曾偶尔与我提过一两次,他这辈子最想当一个战斗英雄,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父亲的梦想是在日复一日的厨房生活中逐渐消逝的。因为母亲长年卧病在床,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就成了我记忆中一个永恒的影像。
有一段时光,我们对父亲只会做饭这一点甚至有些厌恶。先是大姐反感这一点。大姐下乡插队返城后,找不到工作,她盼望着父亲也能有一些关系,而父亲除了认识几个工友和厨房中的蔬菜、粮食外,就谁都不认识了。我记得大姐当时在厨房中哭哭啼啼,而父亲则在择芹菜,准备给我们包饺子。父亲拿起一根芹菜逗她说:“乖女儿,别哭了,你看这芹菜多直,多干净,是自己长成这样的,不是谁帮它长成这样的。”大姐哭着把芹菜狠狠折成了两截,埋怨父亲没有能耐。两个人最终吵了起来,大姐摔门而去,并哭喊着发誓再也不吃父亲做的饭了。结果,那天晚上饿得狼狈不堪的大姐回来后,吃了一大盘子蒸饺。一年后,她靠自己努力考进了工厂,做了会计。
不久,二姐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她也一样跟父亲哭诉,父亲同样是规劝,可二姐并不听,她用“绝食”行动来反抗父亲。最后,父亲妥协了,说求了一个人,看能不能帮上二姐。父亲准备在家中请那个人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好拜托二姐的事。为了这顿大餐,父亲也很发愁,因为家里的生活很拮据。虽然只有很少的钱,但父亲还是决定做十多个菜来招待那个人。
结果,那天客人没有来。我们狼吞虎咽吃大餐时,父亲望着一大桌子菜发呆,神情很落寞。他默默地喝了两杯酒,也不敢正眼看二姐,很自责地低声说:“二丫头,爸只是个工人,只会做饭,真的尽力了。”多年后,二姐与我提起这件事时,我故作惊讶地问,你还记得?二姐说,我又怎能忘呢?!
多年来,我已经忘了父亲做过的许多食物,却对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河鱼念念不忘,因为这鱼险些要了父亲的命。事情起因是哥在14岁时患上了胃病,每次吃饭,都说没有胃口。后来一个老中医给开了偏方,需要鲜鱼汤来做药引子。当时喝鱼汤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想,因为很少能买到鱼,更不要说活鱼了。
我记得那天特别冷,应该是零下三十多度。到了上午9点多,父亲兴冲冲地回来了,棉鞋都湿透了,棉裤也湿了大半截,手上还划了好几个血口子。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兴奋地对母亲说:“大小子有活鱼吃了。”
父亲把袋子中的鱼倒在水盆中,十几条小河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就这十几条小鱼,是父亲赶到三十几里外的河边,用石头敲开冰面,用口罩布一条条捞上来的。为了保证哥天天有鲜鱼汤做药引,父亲隔一天就要早起出去捞一次鱼。
可是有一天到了半夜,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断定父亲一定出了事,急忙去求助邻居。但邻居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条河。我们几个都吓哭了,觉得天塌下来一般。直到凌晨,我们才听到父亲走近院门的沉重脚步声。一开门,我们都吓了一跳,父亲的半边脸几乎都是凝固的血痂子,棉袄棉裤都湿透了,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他像是要快冻僵了。我们几个扑上去围住父亲,父亲虚弱地说:“别怕,老爸摔了一跤,没事。”然后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看老爸抓了多少条鱼,快50条了,晚上鱼好抓,都睡觉呢。”
第二天晚饭时,我们每人都喝上了一碗鲜鱼汤。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天不小心失足落到了碎裂的冰河中,半个身子已沉入水中。我问父亲:“当时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想到了死?”父亲笑着说:“怎么会?一想到你们5个和你妈在家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始终以为父亲是热爱厨房的,但我的想法其实是错的。
父亲晚年时,对于他曾经不爱吃的食物都充满了热爱。比如他以前说不爱吃的苹果,他现在一次就能吃3个,而猪肘子,他一次能吃小半斤,这让我这个当儿子的觉得羞愧不已。在成长的岁月中,我们无知地剥夺了父亲的“美食权”。关于厨房也一样,父亲曾说,在厨房里早就忙活够了,但没办法,你们那时小,你妈又有病,别说厨房,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挺着。父亲与母亲恩爱一生。母亲病逝后,父亲除了做饭就是默默抽烟。
父亲晚年时是愈发地孤寂了,我们先后都成家立业,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而我们因为都有各自的事情忙碌,难得回老家聚一次。偶尔大家到齐了,父亲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兴冲冲地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我们去厨房帮忙,都会被父亲不客气地撵出来,说我们碍手碍脚的,让我们去屋里等。虽然我们都长大了,但这熟悉的话语,让我们觉得时光从来没有流逝过。
父亲回老家后,大姐来电话告诉我,年迈的父亲踌躇满志地计划着未来,每天都在认真地研究各种菜谱,说准备耐心地等我抱着儿子回东北老家。我握着电话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在厨房中忙碌的身影。
(路无华摘自《人民文学》
2008年第12期,洪钟奇图)
(作者:黄振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