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我从何而来,只知道我被他捡了回去。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我们相依为命。
为了生存我们四处漂泊,去过很多大中型城市,冬天无避寒之地,夏天无挡雨之伞,我们常被有钱人驱赶,一年四季穿的是破衣烂衫,根本没什么卫生条件来保障健康,更没有什么社会福利来为我们服务。我常常梦见爸妈在家里为我烧了一桌好菜,可醒来却是满枕的泪水,这个残酷的现实社会已经让我忘了什么叫哭,梦里的泪才说明我只是一个孩子……
在我7岁的那天早上,他拉着我,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强娃,你不小了,不能再上街要钱,是该去读书啦,告诉坚叔,想不想去?”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小心谨慎地问道:“叔哇,你突然送我去读书,是不是你不要我了?”
他用异常和蔼的声音告诉我:“你叔一辈子没个娃儿,你就是我的亲娃,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可你不读书怎么行?难道你想像我这样一辈子?”
可是一个无名无姓无户口的“黑人”要想上学是多难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清楚他用的什么法子让我有了户口并进了一个中等城市的小学。但我很清楚的是—他一定求了不少人磕了不少的头,并花了不少的钱,这些钱,挣得何等辛酸?
这些是我求学的动力,我那一天都没有见过的父母一定具有不低的智商,我学习很好,在班上,我永远是最骄傲的,因为我的成绩永远是前三位,可我永远也是最自卑的,因为我的出身最寒酸。每天放学,我都要绕好几个圈子才回家,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那个堪称全世界最简陋的房子是我的家。6年小学,他从来没有去过学校。
他越来越年迈,头发早就白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常常看到他躺在床上咬着牙苦撑,可他一看到我马上就神色自若,他现在的状态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拖着一条腿满大街要钱。以前是两个人要钱,而现在是一个花钱一个要钱,生活越来越难,我们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差,但年年看涨的学费却没有难住他,他总是能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钱来。
小学6年的艰难日子特别漫长,那些心酸的往事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就像一个榨油机,拼命地榨挤着他,他如风中的烛火,颤巍着、摇摆着,却顽强地燃烧着。
到中学我成绩依然出奇地好,并且交上了好运。
因为学习好,又比较懂事,没过多久就成了班里的重点尖子生,班主任张老师也很喜欢我,并不时给我买些衣服或是学习书籍。她常让我去她家玩儿,让我在她家洗澡,换上她才为我买的衣服,常让我在她家吃饭……
张老师曾很真诚地告诉我:“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因为一次医疗事故,我不能生育,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是你的干妈。”我很感动,毕竟她带给我很多坚叔所不能给的东西,物质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给我带来那种特有的温情—类似母爱的情感。
半年后,又要开家长会,他依然不会来,张老师问我原因,我隐瞒不过,悄悄对她说了真相。
在她的要求下,我带她去了我家。坚叔很吃惊地看着我:“这是?”我解释道:“这就是我常常对你说的张老师。”
张老师很和气地笑了笑:“我是小强的老师,来看看他的学习环境。”坚叔颤抖着站起来很谦卑地让她坐,给她倒水。她很客气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并大方地扶着他坐下。坚叔眼里一亮:“强娃先出去吧,我有点儿事跟老师说说。”
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张老师快步走出来并叫我进去,这时坚叔有些严肃地对我说:“强娃,你以后不要回这里了,就在张老师家里住吧。张老师那儿有更好的条件,可以为你以后有更好的打算,叔老了,周身都是病,没法去讨钱,也就养不起你啦,你跟着我,有啥好的……”
我哭了:“可是我不能离开你,你养了我那么久,我都没报答过你,你就是我的爸爸,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走?”
他很怜爱地摸摸我的头:“强娃,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心满意足啦,我是个苦命人,这辈子注定享不到什么福了,能养你这么一个乖娃我很知足,你以后有点儿出息,做个体面人,待我走那一天,有个给我端灵盆子的人就好啦。”
他说得那么凄凉,我的泪情不自禁流了出来,哭着喊道:“就是要饭也要养你到老!”
他突然就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顺手拿起一根棍子向我打来,一边打一边骂:“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啊!你给我滚出去!”
我没有抵挡,任由棍子落在我的身上,开始几棍子很痛,后来却很轻很轻……
我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同时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
第二天张老师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爱意,我想她一定以为我答应了他们的约定,但当我第一时间告诉她我的选择后,她目光依然那般温暖。良久,她才缓缓对我说:我和你坚叔的想法一样,只是希望能让你更好地学习、生活。我们都是爱你的,你明白吗?我已经打算让你住在我家,再把坚叔送进老人院,毕竟他老了,需要有人很好地照顾,这些你都办不到……
我明白了许多,我开始相信生活不只是由艰辛与困苦组成,还有许多关爱与真情存在。
那天,回到家里,我如同平常一声大叫:“我回来啦!”良久也没有听到他的回声。我慌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雷打不动地在我放学时迎接我的,可如今他哪里去了?床上有一张纸条,应该是他留给我的。字体很清秀,可能是哪个好心人代他写的。我看了几句,悲伤就涌上心头。原来,他真的要永远离开我:
强娃,你到张老师家去住吧,她是一个好心的人。我走了,你不用再找我,你也找不到我,只有这样,你才会去她家……
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我40岁以前是靠着又偷又抢过的前半生,我的眼睛是跟人打架被打瞎的,腿也是在偷东西时被人打跛的……我这辈子无儿无女,捡了你,养到今天,你能给我送终也是好事……你很听话很懂事,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难,所以我会让你去读书,所以我希望你能去张老师家,虽然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我哭着把信给了张老师,她看了把我拉进怀里:别哭,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妈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坚叔……
我曾发疯般地找遍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没有看到,张老师动用社会关系找了很久也一无所获。虽然我知道他名字里有那个坚字,但年老多病的他又如何经得起流浪的风霜?
那个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穿得破破烂烂,佝偻着腰,卑微地笑着向路人要钱的他,是我心中永远的痛,这份痛伴我读完中学,读完大学,再伴着我工作……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他,却始终找不到,我想,他一定在天堂含着笑看我吧。我很愧疚—我一直以来只是以爱的名义来怀念他,可从来没机会用爱的形式去报答他。
坚叔,你在天堂还好吗?若天堂也如这个社会,那你是否还以乞讨为生?天堂里,有没有好心人照顾你?
(唐学智摘自《人间方圆·知己》2008年第10期,潘树声图)
(作者: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