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绞死巴夏尔,这是无关故事的宏旨的。临刑的前夕,当看守长端着酒肉出现在他牢房里的时候,尽管良心上压积着好些罪愆,他还是禁不住笑逐颜开了。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对,”看守长深表同情地说,“最后一顿了,您就吃个痛快吧。回头再给您把凉拌黄瓜端来—我一次端不了这么些。”
巴夏尔满意地听完了他的话,便舒舒坦坦地在桌旁坐下,咧嘴一笑,开始狼吞虎咽地嚼起炸牛肉来了。看来他是一条神清气爽的混世虫,要尽量从生活中捞取一切,连这最后的片刻享受也不肯放过。
只有一个念头冲淡了他的食欲,那便是:今天早上通知他,说他的请赦书已被驳回,只准缓期执行24小时。这些巴不得所有案犯都乖乖地引颈就刑的人们,就要来绞死他,看着他一命呜呼。他们自己呢,明天、后天、甚至好多年以后还是照常活下去,照常在每天晚上悠然地回家,而他巴夏尔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些,嘴里满塞着炸牛肉。在旁人给他把凉菜和小面包端来的时候,他竟长叹了一声,说想抽口好烟。
大家就给这犯人买来上等烟叶。看守长还亲自给他递上火柴,并且顺便向他大谈上帝的无限天恩,说纵然失掉了尘世上的一切,未必不能在天上……
犯人请求给他再来一份火腿和一公升烧酒。
“今天您要什么就有什么,”看守长说,“对像您这种处境的人,我们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么就请再添两份肝制香肠吧。另外再来一公升黑啤酒我也领情。”
“决不会少您半点儿的,我马上就去吩咐,”看守长殷勤地说,“我们犯得着不讨您喜欢吗?人一辈子也活不了多久,还是多吃多喝点儿的好。”
当看守长将那些酒肴送来的时候,巴夏尔说已经够了。
然而并不如此。
“喂,”他扫光了碟子,说,“我还要一份炸兔肉、一份意大利干酪、一份油焖沙丁鱼和一些别的好菜。”
“您爱吃什么就请点什么好啦。说实在的,看到您的胃口特别好,真叫人打心眼儿里高兴。您最好还是再来几口啤酒吧。意大利干酪下啤酒,真是美妙无比!我再去给您拿两杯来。沙丁鱼和炸兔肉正好做您老兄的下酒菜咧。”
不一会儿,这些佳肴美酒的香味便充满了整个牢房。巴夏尔将桌上的杯盘摆弄齐整后,就又大嚼起干酪和沙丁鱼来,一面左右逢源地喝着啤酒和烧酒。
猛然间他记起了,在他还未入狱的时候,有一次,他也是这样酒足饭饱、心旷神怡地坐在郊外一家餐厅的凉台上进着晚餐。翠绿的树叶在皓月的清晖之下熠熠发光。在他的对面,就像眼前的看守长一样,坐着胖胖的餐厅老板。主人喋喋不休地饶着舌,不住地向巴夏尔敬酒敬菜……
这时,巴夏尔请求再来一点儿水果、一杯黑咖啡和几块饼干做点心。
他的这个请求也如愿以偿了。在他用完点心之后,牢房里进来了一个狱中牧师,打算给案犯一番最后的劝慰。
牧师是个神情愉快、和蔼可亲的汉子,正如同巴夏尔周围这群为他操心、判他死刑,明天就要绞死他的人一样。他们一个个满面春风,和他们打交道很痛快。
“上帝会使您得到安慰的,”狱中牧师拍着巴夏尔的肩膀说,“明天一早您便万事都了啦,不过也用不着垂头丧气。您还是忏悔忏悔,打起精神来瞻望一下天国吧。您要信赖上帝,因为他对每个悔罪的人都十分欢迎。谁要是不肯忏悔,谁就会在牢房里彷徨哭泣,一夜难安。但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只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谁忏悔,谁就能在这最后一夜里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我再重复一遍,老弟,要是您肯洗涤一下灵魂上的罪恶,便会觉得好过得多了。”
谁知巴夏尔陡地面如土色。他直想呕吐,五脏六腑都翻动了,却又吐不出来。一阵可怖的痉挛攫住了他的全身。他蜷曲着,痉挛着,额端冷汗淋漓。
这下可把牧师吓坏了。
看守们纷纷跑来,连忙把巴夏尔送进了狱中医院。狱医们一看都摇头。傍晚,病人发高烧了。子夜以后,医生们宣布他的病况非常险恶,并且一致断定是剧烈中毒。
重病的人照例是不处死的,因此当天夜里并没有在庭心给巴夏尔搭设绞架。
相反的却是替他清洗肠胃。还把那些未被消化的食物残块进行了一番化验,结果发现肝制香肠已经腐烂,含有剧毒。
在出售香肠的商店里突然光临了一个调查团。调查的结果是那香肠商违反了卫生规定,香肠不是放在冷藏室,而是放在温暖的地方。调查团做完记录,案子就转到检察长手中去了。检察长便以食物保藏不合卫生的罪名,把那商人审讯了一通。
在那些治疗巴夏尔的狱医之中,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医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那张病床,想尽一切办法来使病人起死回生,因为这件案子实在是太稀罕,太离奇,太有趣了。年轻的医生日夜不懈地护理着巴夏尔。两周以后,他便拍了拍犯人的背道:
“您得救啦!”
第二天巴夏尔就被依法绞死了,因为他已经有了足够上绞架的健康。
使巴夏尔苟延残喘两星期的香肠商被判处了3星期徒刑,而救了巴夏尔一命的医生却得到了上司的赞扬。
(张萌摘自《北京文学》
2009年第1期,丘玮图)
(作者:哈谢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