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只能以亲人的身份相遇

那天他接到她的电话,她说:“你帮我去考察一个学校吧,孩子想去那里学习,这个学校的情况你核实确属无误发个短信给我。”她没有说自己是谁,但一声“喂”已经让他回到了20年前的岁月。是她,那远去经年却又难以释怀的初恋。
  他们是初中同学,那时候她语文年级第一,他数学年级第一。但是初中男女生是不说话的,他们对彼此的成绩暗暗敬仰。初中毕业后,她因家境不好辍学务农而他后来却考上大学。就在那年的一次出行,他和她相遇在火车上。几年不见,她漂亮了许多,人也变得落落大方,是她跟他要了地址,然后他们又各自天涯,一年多的通信,让他们有了彼此的初恋。她爱他,同学的情谊加上共同的爱好,她在她的家人和朋友面前宣布了她已心有所属。但他不敢,就在她千里迢迢去他所在的大学看他时,他害羞地让她在同学面前当他的小姨,甚至有男生开玩笑地让他把他漂亮的小姨介绍给自己做女友,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她高傲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自卑而脆弱的心,她无法面对如此的冷落,因此选择了离开。
  开始他还没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可他娶妻生子后发现,他心中却无法把她放下。他没有想到自己在生活道路上走得越远,思念就越痛,他在一次出差发生车祸而幸免于难后发疯般地寻找着她的去向,他给她写了一封深情无限的信,信中最打动她的一句话是“那一刻,我害怕我永远都看不到你了,如果离开这个世界时允许我握一双手,我希望是你的手!”收到这信的时候,她已经离婚和儿子相依为命了。她泪流满面,她知道他有婚姻,她把这份情放在心底,不让它生长。她没有回信给他,她传递给他的信息是拒绝。
  后来他提干、生子、出国、买房、离婚又娶到红颜,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虽然离她生活的城市很远,虽然多年来都没有她的音信,但那份最初因爱而起的牵挂,却一天都不曾放下过。
  那说不清的曾经拥有在相互心头都留下了血脉相连的成分。在他的心中,她离去的背影是清高的、孤傲的,因为她美丽,因为她是个有才华的女孩,因为她有着无限美好的前程,因为她有着众多追求者,在他的想法里,她一定会找到一个强于他许多许多的归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离去,是因为自卑,因为悲伤,因为他对他们关系的羞涩。这是一种态度,在她眼里,她只要一个正视她身份的态度,她就会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从来到去,他们没有一次正面的对话,对朦胧的爱情有一个哪怕不太长远的计划或许都是一种拯救。
  而20年后这个电话唤醒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他开着车,亲自到她指定的那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她所说的学校,他发短信告诉她确有其事,并约好他来接站然后送她母子到那所不太好找的学校,他在接受这个任务那一刻起激动的心情便难以自持。
  他不知道穿什么衣服会让他看上去年轻或者能给人留下好感,他紧张地准备着一切,其实他也无须什么准备,只是需要一种心情,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在也是一官半职的她,他很惶惑。
  他见到她时,居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从嘈杂的人流中一眼就辨认出来,反而是她,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让她那高大的儿子过来拍他的肩膀,说:“叔叔,那边有人找。”那个少年笑着指向了母亲。
  他在那里怔了一下,惊叫:“你的儿子吗?都这么高了?”她站在那里微笑着,笑容疲惫。
  他见到她时,心是悲伤的。他知道,为了儿子上学,她打这个电话求助于他已经是超出她的底线,是无奈之举,若是过去,她是绝不会主动给他打这么一个电话的。这让他无限伤感。他想象着她美丽而端庄的容颜应是依旧,他想象着她的谈吐会是越发清高。而就在面前,看着那个让当年青春年少的他魂牵梦萦的人容颜已逝,他几乎落泪,他是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来面对这次相见的,却不曾想时光的确会这么无情地塑造一个人的容颜和一个人的历史。
  他见到她时,虽然没有了当年那些朦胧的东西,可心底的亲情却自然而生。他确定了他是牵挂着她的,在他过往的岁月里,他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她。他尽量把车开快,有种穿越时空隧道的飘忽感,似梦似真。她的笑容是那么淡然,她轻声说:“慢点开啊,太快了,这样不安全。”在他眼里,她曾经是个无所畏惧的强者,她从来没有说过害怕什么,她做什么事从来没有说过不行。他觉得她有着超常的能量,自己在她面前曾经是那么渺小而卑微,甚至很多时候都不敢正视她那无畏的目光。她一个人从家乡出发,到陌生城市谋生,一路走来,也是披荆斩棘,也只有她,才能做到如此。而现在,她却是这么谨小慎微,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他见到她时,他也看到了她的平静。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告诉他,她对生活的态度是从容的,她已经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过了半生,他祝福她继续坚定地走下去,他会用心来张望她的背影。他已经把她当作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是他远在他乡的姐妹啊,无论生活给予一个生命怎样艰辛,让鲜花败落,让朱颜改变,他心中都会永远留一个位置给她,因为无论什么理由让两人错过相守,他坚信曾经的相遇亦是前世之缘。今生就是亲人,倘若有情,那么来世再约吧。
  安排好孩子入学,她坚持立即返回,他知道那是她保有的自尊在挟持她的精神,她要走,是她“挥一挥衣袖”的表示,他明白自己再说一句挽留的话都是对她的不敬。她和儿子相别时,他看见她的眼里有止不住的泪珠滚滚而出,他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他似乎看见了一颗柔软的心,那是做母亲的人才有的温情。
  她拒绝送站,她说怕离别。应该是火车开的时间,他收到一条短信:“想说谢谢吧,又觉得见外,不说吧,又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但不是‘谢谢’两个字能说清的,还是各自保重吧。”他读着这些珍贵的文字,鼻子一酸,回复道:“一家人,不用客气,再来时要打电话啊!”
  他握着手机,静静等着那个“收到”的回执,他想,他们早已经是一家人了。
  (裴新摘自《小品文选刊》
  2009年第1期,杨宏富图)
(作者:孔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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