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9日晚,经过6个小时的飞行,中国工程师龙晓伟终于回到了阔别9个月的家乡西安。仅仅在5天前,他的身份仍是巴基斯坦塔利班武装分子的人质,身陷囹圄167个日夜。
当龙晓伟坐着轮椅出现时,亲友们不禁相拥而泣。而龙晓伟却保持了惊人的克制和冷静,直至两天后在医院与难友张国相逢时,这个憨厚的农村青年才号啕大哭起来。
龙、张二人是中国中兴通讯股份公司(以下简称中兴公司)派驻巴基斯坦的外包工程人员。2008年8月29日两人在外出执行任务返回途中被当地塔利班武装力量绑架。
在中巴两国共同开展外交斡旋以营救人质的同时,两位工程师也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上演了一出中国版的生死“越狱”。
遥远,但发生了
西部农村的困顿和海外工资的优厚对比让他们甘愿冒险一搏。“我们原先也认为,危险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2008年8月29日之前,龙晓伟和张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这两个出身陕西农村的年轻人,3个月前来到巴基斯坦西北部的迪尔地区,参与中兴公司在当地援建的一项基站建设工程。
张国记得,那天的阳光不错,一早上班后,他们被派到驻地一百多公里外的47号和51号基站记录数据。两人是工程监理,负责检查验收通讯铁塔。
皮卡奔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司机和保安随他们出行。途中一辆本地工程车疾驰而过,在继续开了十多分钟后,一辆突然出现在山体拐弯处的吉普车截停了他们。随后,一个电影式的场景出现了—十多个拿着AK47步枪的蒙面人跳下车围住了他们,用普什图语喊着“下车,下车”。
龙晓伟马上拿出护照,对他们说:“我们是中国人,是巴基斯坦人民的朋友,兄弟。”
对方并不理会,还把枪口高举对准龙晓伟的额头,推弹上膛的摩擦声让他打消了抵抗的打算。武装分子把两人蒙上双眼塞进吉普车。保安、司机也同时被押走,就连皮卡的车轮也被拆了下来。
“请转告我们的祖国……”
吉普车颠簸了十多个小时后终于停下。一块挂在大门处的铁牌标志着这里的地理方位—斯瓦特。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了塔利班武装的控制范围。据巴基斯坦一电视台报道,此次塔利班实施绑架的目的主要是报复巴基斯坦政府军以及他们的朋友中国。
一夜无眠后,第二天一早龙晓伟和张国被转移到一处河谷山顶的民宅。这是一座不足10平方米的石木屋,窗户被木板钉死,只从缝隙中透出微光。
也在同一天,塔利班向西方媒体宣布绑架了两名中国工程师,并说已开列了一份释放人质的“条件清单”交给巴基斯坦政府,其中包括释放在押的塔利班成员和索取巨额赎金的要求,此外还称“将开会研究中国工程师的命运”。
而另一边从恐惧、愤怒到悲观,两名中国工程师的反抗意志在饥饿、孤独和暴力中逐渐瓦解。时值巴基斯坦政府军和塔利班战事正酣,白天,炮弹在屋外爆炸,剧烈的冲击波把墙壁的石块纷纷震落。晚上,惊魂未定的两人又成为塔利班士兵们发泄的对象。他们用木棍随意打骂,或者用枪瞄准人质作乐。“像猫玩老鼠,我们只是寻乐的工具。”张国说。
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觉得无法支撑的时候,龙晓伟和张国就朝着东方下跪,给父母叩头。9月16日,BBC记者获准采访。在一间粉刷一新的房子里,龙晓伟用哽咽的声音对外国记者说:“我们在这里待了18天了,已经快撑不住了。我们是来支援巴基斯坦建设的,是巴基斯坦人民的朋友……请你转告我们的祖国和巴基斯坦政府,快来救我们。”
在中巴两国政府层面,营救行动早已展开。绑架事件发生后第四天,在中方“全力营救人质”的要求下,巴方召开了迪尔地区的部落会议,依靠当地部落长老的影响力制约塔利班的过激行为。同时,巴军方也以停火示好,创造营救氛围。
中国驻巴使馆则打破外交传统,通过联系塔利班的重量级人物穆斯林·汗来软化绑匪立场。
9月7日,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获准与龙晓伟和张国通话,工作人员安慰他们与对方搞好关系,等待救援,并为其送去过冬衣物。9月12日,塔利班又批准他们与家人通话。龙晓伟母亲哽咽着安慰他说:“国家一定会救你的。”
生存的愿望空前强烈起来,龙晓伟提议逃跑,张国赞成。
张国在国内警校的公安专业学习过,方案由他来定。经过几天的观察,张国说,“唯有东南方向,那里山势险峻,敌人布控有限。最关键的是,晚上远处有一大片灯光,估计是城市。”生机就在东南方。
生死分岔口
趁着夜色他们从营地溜了出来。夜出奇的黑,两个奔向自由的身影穿梭在山谷丛林中。脚步声惊动了一群狼狗,两人慌不择路,带刺的灌木钩破衣服,留下丝丝血痕。
大约跑了一个小时后,在一个拐弯处,张国踩着一块圆石滑倒了,右腿膝盖首先着地,一阵刺痛让他跪地不起。缓过神时,龙晓伟已不见踪影。张国和龙晓伟都各自往前追了一段后又返程寻找,却始终不见对方。两人彻底走散了。
事实上,两人当时并没有隔多远,他们失散的拐弯处是一条分岔口,黑暗遮蔽了方向,龙选了往下走,而张却选了往上走。像分别走在扇形的两条半径上,再也无法重合。
凌晨2时左右,身后响起了喊叫声,灯光也亮了起来。龙晓伟被搅乱了心神,他从山坡高处跳到一栋民宅的屋顶上,脚下一滑,摔了下来,腿断了。
密集的枪声随即响了起来,还有狗吠人声。龙晓伟第一反应是张国遇难了。而在山另一边的张国也听到了枪声,他同样以为是对方遭遇不测。这个误会在不同程度上打击了两个男人的信心,但已经无法回头。站在高处的张国依然朝着灯光的方向前进,而龙晓伟只能拖着断腿匍匐爬向前方的村子。当他敲开一户农户的木门时,却后悔莫及地发现,前面站着一个拿对讲机的塔利班士兵。
接近黎明时分,张国在最后一个山顶终于看到了灯火阑珊的城镇。
最后的障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张国下了山,踏着一片麦田走向河上的桥。没有半点预兆,镇子方向突然响起了枪声,它们是如此密集,他甚至能听见子弹在他身旁掠过的声音,塔利班发现了他。
张国匍匐着爬回原来的山坡,沿着与河道平行的方向往上游翻过两座山。强大的求生意志让他再次尝试渡河。他扯了一把杂草绑在身上伪装,沿着河边爬。晚上10时,他来到一座清真寺前。
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敲门声惊动了3位正在做祷告的伊斯兰教徒。一位长者扶起了泥人般的张国。张国用虚弱的声音重复着:“我是中国人,救我。”
当天晚上,长者把他藏在一个马槽里,以稻草覆盖。当晚,小镇人声、车声大作,塔利班正在搜寻人质。张国蜷成一团,小心呼吸,在呛鼻的马粪味、寒冷、饥饿和恐惧中,躲过一劫。第二天,长者找来一辆没有后挡风玻璃的小车,用毯子把张国隐藏在后座上。小车最终安全抵达一个巴政府军哨所,随后张国被直升机护送到白沙瓦一个政府军基地。
至此,前后历经三十多个小时,张国终于“越狱”成功了。在一个军官的浴室里,他几乎认不出镜子里衣衫褴褛的自己。当天晚上,张国被小型飞机安全送回伊斯兰堡。休养了10天后,于2008年10月30日回到西安。
塔利班宣布他们重新抓回了一名人质。但是迫于政治压力,他们最终没有进一步伤害龙晓伟。只是把当晚疏于职守的士兵抽了30皮鞭,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天时间里,受罚的士兵又报复龙晓伟,不给他药和医疗器具,他的伤处畸形愈合,右脚紫黑,浮肿,且向外弯曲。
而提前回国的张国,在过去4个月时间里,在焦急地等候龙晓伟消息的同时,也患上了抑郁症。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城郊一间简陋的出租屋内。他数次想联系龙晓伟的家里,但是又怕龙的母亲触景生情,于是作罢。他托仍在巴的同事打听龙的下落,但一直所获甚少。“当时说好一起逃的,却把他给丢了。”一种内疚感时常困扰着他,“如果他回不来了,我会一辈子不安心。”
2009年2月14日,张国的心头大石终于可以放下,在巴基斯坦政府对部落做出某些让步的努力下,塔利班武装最终同意释放龙晓伟。5天后,他抵达西安。2月25日,龙晓伟进行了右脚踝复位手术,植入了6块钢板。手术后,张国拉着龙晓伟的手说:“我们都忘掉过去吧,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韩之娜摘编自2009年3月5日
《南方周末》)
(作者:叶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