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忙

我高中的政治老师对待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轻蔑。有一节课讲到劳动关系,有同学问他:“老师,未来世界的工作,会是什么样子啊?”
　　他惯常先冷笑一声,然后以嘲弄的语气说:“那时候,劳动只是少数人才拥有的特权,有能力的人才有权利劳碌。其他人都待在家里吃好睡好,也不愁生活,因为全靠社会福利养活。”
　　我们听了哗然,纷纷表示要努力保持胸无大志不学无术的现状,绝不能被人看出有劳动的资格。老师听了,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
　　上了大学,才发现老师神通到可怕。他说的未来原来就在不远处。在大学里,忙,果然是少数人才享有的荣耀。忙的人是“winner”(成功者),闲的人是“loser”(失败者)。
　　刚上大学的时候,对苦尽甘来的清闲欣喜万分。有一次在阳台上坐了一整天,上午看书喝茶;下午用舌头数清了自己所有的牙齿。一天结束,内心感动—这么辛苦地挨了十几年,今日才体会到逃出生天的感觉。那时,我每天心里都会窃喜:嘻嘻,浮生又偷得半日闲……
　　直到有一天,我去隔壁学校听讲座,才发现自己快堕入loser的队伍了。我前面坐着一个黑黄精瘦的女孩儿,她脖子上挂着相机,看起来是负责这次活动的学生工作人员。她向周围同学抱怨:“我昨晚编辑报纸三点才睡,早上六点起来做运动会志愿者,下午做活动口儿(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活动口儿,但是这种行话让我十分羡慕),晚上还要给科技协会做海报,估计又要通宵了……”
　　我回想一下自己的一天:早上赖在床上玩味了一下自己昨晚做的梦,然后就开始思量听讲座怎样搭配衣服,午饭时候终于想好,下午变天,一切又推倒重来。
　　上大学以来,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清闲产生了极大的心虚。我是寝室最晚起床的,也是寝室最宅的。我没有会开,没有社团活动要奔波,没有组织要为之卖命。这是何等的失态和失败啊?于是,我开始制造自己很繁忙的假象。我把自己聊天软件的签名状态,一律更新为“能不能不要这么忙啊?”我晚睡早起,努力培养不正常作息。对凌晨三点睡觉的人故作诧异:“天哪,你这么早就睡了?”一开口就哭天喊地,哀号自己累到爆头忙到割脉。
　　校园里的活动,我大都中途退场,时间一过半就频频看表收拾书包,点头哈腰地跟其他人打招呼道:“我还有下一个活动口儿(我终于也能使用这个词了)要赶,先走一步。”现在,大家终于都知道我很忙,我面容浮肿、滋生暗疮、满头大汗、神情疲惫,这就是成功者才有资格拥有的形象。我终于成功地隐藏了自己“loser”的身份。但我内心有句大实话憋到内伤。
　　其实我真的不忙!这场以繁忙程度论英雄的竞赛,我想投降!时间之所以有用,乃在时间不被利用。闲不丢人。待到山花烂漫时,loser也应该在丛中笑。
　　(司志政摘自《女友·校园》
　　2009年10月)
（作者：蒋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