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来找我时,我正在参加一次选秀活动。脸上化着妆,穿着轻薄的裙子在零度的候播大厅瑟瑟发抖。
哥哥脱下大衣给我披上。动作像极了他。我闪身躲开了,我害怕弄脏弄皱我的新裙子,很贵的。
哥哥掏出一根烟,四处看了看,只在鼻子上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烟盒,说:他的腿疼得厉害,不能走路了,想见你……
我拉开包,掏出几百块钱塞到哥哥手里,说,给我舅多买些好吃的,我最近忙,还不能回去……
哥哥站起来,红头涨脸,掏出一件衣服扔在我身上,他说:我不是来管你要钱的。这是他让我用轮椅推着去给你买的衣服,他说你穿红色的好看……我弯腰拾起衣服抱在怀里,看到哥哥急匆匆挤进人群里的背影。
我有4年没回过那个家了。
7岁,我抱着一只毛毛熊被他扯着手拉进家门。在此之前,我对他和他的一家毫无印象。
舅妈的脸我一直记得,冷若冰霜,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家里的东西就没停被她摔打过。
力图让气氛缓和下来,他拉来傻里傻气的哥哥说:这是小雪,是妹妹。以后谁欺负她,你都要帮她。哥哥抹了一下鼻涕,噢了一声。那一夜,噩梦连连。我梦到妈妈趴在窗台上叫我,我过去,是铺天盖地的血,快把我淹没了……
我大哭,灯亮了,我睁开眼,他在我面前,把我抱进怀里,他说:雪,别怕别怕。隔壁传来舅妈尖利的叫声:贺木头,你若再让那小丫头片子半夜鬼哭狼嚎,你俩就都给我滚出去!
我噤了声,抽抽搭搭。
那么小,我也终于懂得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舅妈包粽子,我给洗粽叶,眼看着快包完了,赶紧去抱柴点火。
半夜,肚子咕咕叫,门悄悄地开了。他进来,递给我一个圆圆的面包。伴着淡淡的月光,我一口一口咬着面包,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他的烟头明明灭灭。他说:雪,你舅没本事,让你受委屈……
我开始学会像他一样忍让。无论舅妈怎么样找茬儿,都不吭声,不掉眼泪。
2
他原来在棉纺厂开车,后来做了修理工,早出晚归,身上没个干净的时候。手和脸总像洗不干净似的。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他翻身骨节响的声音。
舅妈最擅长的就是攀比,修理厂的活计又不是很好,他拿回来的钱时多时少。
家里只给哥哥订了牛奶。每天早上,哥哥喝完的牛奶瓶,他再倒里边点水,涮涮,让我喝。我瞪着眼看他,不肯。他吸了口烟,说:也有营养的。
被舅妈看到,抢了倒掉,骂:你们一老一小演戏给谁看呢?合着这个家里就我一个是恶人?
下次他再让我喝牛奶瓶里那掺了牛奶的水时,我倒乖乖喝了。
我太沉默,太不爱说话,在学校总被同学欺负。那次我被同学推倒,膝盖摔破。那次他发了很大的火。拉着我去找那孩子的家长。他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我们小雪够可怜了,没爸没妈,你们还欺负她?有我这个舅舅在,我看谁还敢动她?
学校老师找到他,说我在音乐上有点天分,不培养就可惜了。
我只不过是爱唱歌,对我们那个家来说,唱歌是件太奢侈的事。他不管。他拎了一瓶酒回家,他说要庆祝庆祝家里要出宋祖英了。我真的以为他是高兴得忘乎所以。后来想:他不过是用酒壮胆罢了。
他说了我要找老师学唱歌的事。舅妈手里的筷子啪地摔到了桌子上,跳着脚骂:贺木头,你以为你是谁啊,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起高调唱歌,唱吧唱吧,咱家都喝西北风去。
碗啪地飞出去,撞到墙上,碎成几瓣,是他扔的。他一仰脖喝光杯里的酒,脸涨得紫红,说:从今儿起,小雪这歌唱定了,我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耽误孩子前程!
他发了火,舅妈的哭闹升了级,抓住他厮打,我知道,暴风雨会持续很多天。
3
我其实是看不起他的。
他在老婆面前那么窝囊,他的生活那么暗淡无光。
我去修理厂找过他,他趴在汽车底下,车主吆三喝四地跟修理厂的经理说着他什么,修理厂的经理酸着一张脸说:能干干,不能干赶紧走人。
他爬出来,一声不吭,脸上是木讷的表情。
我是来向他要钱的,参加市里的歌唱比赛,要交300元钱的参赛费。
见了我,他黑黑的脸笑出一道一道的白来。他给工友说:我家小雪,未来的宋祖英。我红了脸,低声说舅,你净瞎说。
我说了钱数时,他顿了顿没说话,我赶紧说:我跟老师说我不参加了,也没啥意思。
他瞪了我一眼,说:参加,咋能不参加呢?钱的事你放心,有你舅呢!
隔一天,他来学校找我,穿的衣服灰蒙蒙的,毛衣太大,太旧,从袖子里露出来。他站在校门口,局促地看着我跑过去,他说:还来得及不?
当然来得及。那次比赛我拿了个第一名。奖励是一张奖状。我以为有奖金的。舅妈说:300块买一张纸,有啥好得意的?
他却高兴得什么似的,说:头发长,见识短,等雪真的成了大歌星,你肠子都得悔青喽。
我终于长大,没考上大学,却也离开家。在城市里混迹酒吧。钱挣得快去得也快。偶尔想起他,或者是大家都在过父亲节时,给他寄些钱或者买件毛衣。
很少打电话,不是不想打,是打了,没什么话说。我就像是他手里放飞的鸽子,飞出来了就不再想回去。
4
选秀比赛我还是被刷了下来。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支歌我说唱给他。那段话是我精心设计的,原本是想动用亲情牌打动评委,没想到打动了自己……
从舞台上下来,我穿上了哥哥捎来的那件红毛衣,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是哥哥接的,他说:雪,你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许多年,我一直像没脚的鸟一样在城市里四处飞,我从来不知道我那样想念那个让我痛恨的家。我站在他面前时,他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嘴唇完全是黑的。他的手拉住我的手,嘴嚅动了好半天,说:雪,舅以为看不到你了!
舅妈与哥哥在一旁哭成了泪人。他撑着继续说:雪,我不是你亲舅,我是罪人。是我开车撞死了你父母。我跪在他们面前许下诺言要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可是我没做到,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我的眼睛完全被泪水遮住了,看不清他,我说:舅,我早就知道。我妈姓梁,你姓贺,可是……
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别记恨你舅妈,咱家条件不好,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跪在他面前,我说:舅,今天我也给你个许诺,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舅妈跟哥吃苦……
我把舅送走了。来送他的人拉着我的手说:雪啊,你舅这辈子不容易啊!别记恨他,当初不赖他,是你爸酒后驾车违规……
那个从前训过他的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想唱歌还要坚持下去,你不知道你舅说起你唱歌时多高兴,那次为给你凑报名费,连下山崖捞翻掉的车这样拼命的活他也干……好人哪!
我的眼睛一次次模糊。
我在心里对他说:舅,你一生守护了你的一个承诺。相信我,我也会守护我的承诺的。
(卢仲坚图)
(作者:风为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