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觉得她庸俗是在那次逛街时,她在卖衣服的摊前拽着一件大红的小衫不肯放下,我的反对,她的坚持,僵持在那个乱哄哄的小集市上,显得格外滑稽。
最后还是她让了步,在我身后闷闷不乐地走着,嘴里嘟囔着:“下次再不和你出来逛了,我买件衣服你也管。”
我也生气,“你多大年纪的人了,穿得比女儿都鲜艳,也不怕别人笑话。”我是真的搞不懂,她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偏爱这种大红大紫的衣服。
放假回家,我用打工赚来的第一笔钱为她买了一件真丝衬衫,素白的底,淡雅的花,本以为她会很喜欢,可是她只试穿了一下便脱了下来,从此放在柜子里再不见天日。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不舍得穿,后来我才知道,是她不喜欢。她宁愿去地摊上买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映衬出不合时宜的艳丽,也不愿意穿我觉得适合她年纪的衣服。
这种不懂她的时候越来越多,突如其来,又好像是一直存在着的。我买回新鲜的热带水果给她,满心欢喜地等着她称赞水果和我,可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这玩意儿多少钱一斤?中看不中吃,你这孩子咋这么不会过日子呢?”那心疼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子。那堆水果的处境比我还要委屈,在冰箱的一个角落被冷落了半个月,直到有了腐烂的气味只能扔掉。结果,最心疼的还是她。
其实,我只是想让她过更好一点的生活,因为她带我走过的那些年,实在是旁人无法想象的辛苦。
二
她下岗那年,我还在念初中,生活正是处处用钱的时候。她只在家待了三天,便跑到公路旁卖汽水,那些过路的长途汽车上的旅客是她每天的希望。闷热得狗都不愿意动弹的午后,她就抱个小白箱子,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卖汽水。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汽水总会好卖一些。
我读书的学校就在这条马路的不远处,所以每天中午或傍晚放学的时候,总要从那里经过,偶尔,就会看到她瘦弱的身体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穿一身素净的衣服,抱着白得耀眼的箱子,脸上是蓄势待发的紧张。
她的嘴唇总是干的,因为要不停地微笑,不停地问车上的乘客:“要不要汽水?来一支冰棍儿吧。”但是她自己从不舍得喝一口汽水或吃一支冰棍儿。
若是刚好看到我,她会抽着空急急地奔过来,递给我一瓶打开的汽水,叮嘱我早些回家,她已经把饭做好。
次数多了,就会有和我同路的伙伴问:“她是你妈?”语气里是不确定的鄙夷,可即使是不确定,年少敏感的心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委屈和怨愤,自然不会转嫁到同学身上,我只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告诉她:“以后我要从另一条近路回家,有同学做伴。”声音很小,字字仿佛从心间艰难地穿过,说完我便后悔,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她,但她只是“哦”了一声,便继续吃饭。第二天,在我书包的里侧,是她塞好的一瓶汽水。其实她怎么能不知道,那另一条路离家并不近。
那段日子,我们的生活黯淡得就像她一直穿着的灰突突的衣服,每天如影随形地罩在身上,没有一丝明亮的光泽。而年少敏感的我,就这样生硬地绕开了她,把她的爱,也一并挡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可是每天晚上,她还是照例坐在我旁边,将那些大小不一的小票子一张张展平,遇到哪天生意好,她便会摇一摇手里的钱,高兴地对我说:“看,今天挣了这么多呢,过几天给你买条裙子吧。”我也会随着她的欢喜而笑起来,可是心底里,不知为何总是泛出些辛酸的小泡,将那刚刚生出的快乐一点点腐蚀掉。
三
我是在学校里听说她出事的,是一个好事的同学,在班里兴奋地叫嚷着:“那边卖汽水的两个女的打起来了,一个胖的和一个瘦的,打得好厉害,好多血呢,救护车都来了……”我心里一沉,脑袋里嗡的一声,似乎感觉到别人嘴里那个瘦的,被打得很严重的女的一定就是她。
我顾不得上课,一路狂奔到医院,脑袋里想到了所有最坏的可能。看到她时,她正躺在医院素白的床上,头上缠了一圈一圈厚厚的绷带,眼睛微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我大声叫她:“妈—”她一个激灵醒来,一眼看到我:“你怎么没在上课?”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可声音却无力得好像一团空气。“你怎么……你怎么跟人打架?”顷刻,我的委屈和担心化作了不成句的哭腔。她不说话,只有泪流出来,我抱住她大哭起来。
其实我明白她的泪,这么多年,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只靠她一个人,拼命地支撑着这个家,吃喝拉撒,我的学费……都是她一分一毛和别人争抢来的。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怕失去她,那些年少的虚荣和自尊,终究还是在她强大的爱面前,化作了对她的珍惜和报答。
我考上大学那天,她高兴得落泪,那天她没有出去卖汽水,而是在家里为我做了一桌好菜。我对她说:“妈,从今天起我自己赚钱,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红着眼圈儿不肯让我看见,嘴里不停地说着:“妈还能再挣几年呢,你好好念书。”
我上的大学在离家很远的城市,那么遥远的距离,每天再也看不到她瘦弱素白的身影。可是走在马路上,看到有公共汽车停下,我总是习惯地回头,好像那里还有瘦弱的她抱着一个耀眼的白箱子,流着汗叫卖着。这样看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涌出来。
四
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在经过那些黯淡岁月之后,我早已明白了她的艰辛不易,并且能尽我的努力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实我一直没读懂她的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以前总穿素白的衣服,是因为在太阳底下能凉快一些,她最喜欢的,其实是没有机会穿上的绚丽颜色。而我,也许早已习惯了她不着颜色的穿戴,便以为那些过于艳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是不合适的。可是她一直是喜欢着的,哪个女人不曾迷恋过那些艳丽张扬的颜色,总会有那样一个阶段吧,可是她的那个阶段,就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在粗糙的生活里,被生生地忽略掉了。
她其实从未改变,只是我不曾真正了解。她走过的半生,一直都待在那个闭塞的小城,日复一日地赚钱养家,而我,是从她手心渐渐跑远的小孩,离她的世界越来越远。
她的爱,早已默默无声,相比之下,我那些张扬又自以为是的孝心又显得多么轻浅和矫情。我以为把所有她未得到的补偿给她,就是孝心,但对于一辈子一分钱掰两半来花的她而言,这样的孝心就像那件真丝衬衫,华丽却不够贴心。
其实,她早已把生命最绚丽的颜色给了我,这么多年,留在她自己身上的,是洗得发白的黯淡底色。她想要找到的,只是寻常缺失掉的美丽。我想,即使这一生也无法读完她的爱,我也要赶在她并不鲜艳的年纪,让她拥有她应该得到却为我错过的绚丽时刻。
(靳阳摘自《37度女人》
2009年11月下半月刊,胡博综图)
(作者:微 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