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2008年初冬,和她同住在一家敬老院多年的老伙计们,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个一直被人叫“拉娜”的女人,时年82岁。这个目光依然澄澈犀利、高傲又喜怒无常的女人,美国名字是拉娜·彼得斯。
斯大林娜·阿莉卢耶娃是被她深埋于心底,轻轻碰触都会像刀尖直抵心脏一样疼痛的名字。这个名字背后,还有一个名字叫斯大林。斯大林,是斯大林娜·阿莉卢耶娃的父亲。
许多年来,斯大林娜都坚决否认这个事实。1932年,母亲娜杰日达·阿莉卢耶娃神秘自杀,6岁的姑娘斯大林娜,便不再承认自己是斯大林的女儿。“如果你跟我说‘斯大林’这几个字,小心我揍你!”8岁的斯大林娜目光炯炯,清脆的声音飘荡在古比雪夫漫天的雪花里。尽管她有个令全世界瞩目的父亲,但是小小的她总执拗地认定:“自从妈妈死后,我就成了孤儿。”战争或饥饿于她并不刻骨铭心,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的姓氏——“可恶”的斯大林。
15岁,斯大林娜爱上了一个比她年长20岁的编剧。他蓄着斯大林一样执拗又俏皮的胡子。后来,她深爱的男人被斯大林以国家间谍的罪名流放,最后被送往集中营。那之后,斯大林娜看见父亲,会迅速转身逃开。
只是,终其一生,斯大林娜也逃避不了父亲。17岁,她被父亲逼迫选择了上大学历史系;21岁,斯大林为她安排了体面却悲怆的婚姻;1953年,斯大林离世,27岁的斯大林娜右手腕上的一只银质手镯被无情没收。那是母亲离开后,斯大林娜背着父亲从母亲手腕上取下来的,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唯一纪念。银质手镯没有了,那个多年来让她畏惧、讨厌甚至窒息的人不在了,斯大林娜决绝又兴奋地将名字改为斯韦特兰娜。她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此便没人知晓她与斯大林有什么关系了。这么多年来,她原本就不曾与斯大林有多大关系。
早在年少的时候,她就想离开苏联。斯韦特兰娜曾多次在深夜悄悄离开,带着对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的仇恨,带着对阴郁离世的母亲的愧疚与眷念。但每一次,她又会在清晨回家。在那个妈妈永远回不来、父亲也可能永不再回来的家,她总觉得自己还能等回来什么。即使自己是个被所有人嘲笑的、著名的孤儿。从15岁起,斯韦特兰娜就开始恋爱,她在青春岁月里结了许多次婚,不止一次兴奋又痛苦地做了母亲,她的幸福总是带着痛苦,美好总是伴着邪恶。
后来,斯韦特兰娜决绝地抛家弃子逃往美国。她和一个有着斯大林一样冷漠眼神的英俊男人恋爱并结了婚。然而好景不长,尽管斯大林已经离世,尽管她不名一文甚至不曾拥有一只能证明身份的银手镯,有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她就是斯大林唯一的女儿。有些不识趣的人当着她的面说:“你是那个男人唯一的掌上明珠。”
在美国她依然无处遁形,于是,她带上女儿奥尔嘉,仓皇地逃往伦敦,后来又逃回苏联。最终,女儿奥尔嘉在苏联走丢了,她对这个地方的恨便无以复加。于是,她孤身一人再次回到美国。
1985年,斯大林娜已经59岁。她孤身一人,与所有子女失去了联系。她改名为拉娜·彼得斯,声嘶力竭地重申:“我不是斯大林的女儿!”
她曾多次出离愤怒地对从俄罗斯远道而来的记者吼道:“别扯上斯大林,我不是他的女儿。”但是2008年初冬,当俄罗斯《真理报》记者将那只被藏匿50多年的银手镯套在她青筋暴突的手腕上,叫她斯大林娜时,这个脾气执拗、从不掉眼泪的老人声音轻柔地说:“是的,我是斯大林娜。”停顿片刻,她又眨眨眼睛补充道:“可我还是不想做斯大林的女儿。”
过了很长时间,她第一次那么骄傲又平静地,以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方式,吐出了“斯大林”三个字。
(刘振东摘自《女报·时尚》2009年第3期,孙 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