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组合画像

亦晴亦阴的日子静悄悄地走了一天又一天，走过了春夏，走过了秋冬，站在北京被春天吻湿的沥青马路上淋雨，蔓延的思绪像一朵浮云，从家乡那条泥泞小路飘来，踏着它寻找而来的是我对母亲的记忆……
　　
　　笑容
　　
　　9岁那年，一场小雨几天几夜下得连绵不断。我坐在门槛上，端起空无，物的小碗，翘首期盼门前，条泥泞路上归途中的母亲。
　　小路逶迤在绵绵的雨网下，南的尽头，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瘦弱身影，母亲拉着一辆两轮子板车，沉甸甸的车轮在凸凹不平的泥潭中碾过，车上躺着从医院回来的父亲。看到母亲，我激动得忘记了早晨起床后滴水未进的饥饿，甩开腿直奔母亲而去。
　　母亲吃力地紧握车把。步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默默地拖着平板车向前，车轮顺着车辙哔哔啵啵地碾着泥浆不断滾动，趁母亲没注意时，突然没商量地溜到一泥坑中“睡觉”去了。
　　母亲在阻止车轮侧滑的同时自己也滑倒在地，父亲躺在车上挣扎着半瘫痪的身躯唉声叹气。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憋红了的一张幼稚的小脸，无余地看着母亲及在泥坑中一动不动的车轮，着急想哭的泪水最终被母亲跌倒爬起后坚毅刚强的脸堵了回去……
　　雨仍然下着，珍珠粒般在母亲的缕缕白发上滚动。母亲弓着腰退着步想把车轮拖出泥坑，而车轮像个耍泼的孩童，赖在泥坑里一动不动，母亲又从周围找来一块又一块的小石头。左右摇摆着车把，让我把小石头一块又一块地塞进车轮底下，车轮最终像一个晚起的懒汉子，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抬头一刹那。我猛然发现母亲的脸上掠过像雨丝般的笑容，极快地淹没在深褐色的皱纹里……
　　
　　布衣
　　
　　母亲日复一日地起大早用平板车沿着门前的一条泥泞小道，把父亲送到10里外的一家医院进行针灸和敷药治疗，回来后，急急忙忙地从家里土灶中的热灰里，扒出几个早就熟透了的红薯分给我们兄妹4人，并挑出一个大点的红薯，留给放牛的姐姐回来吃，而她自己只是把分给我们兄妹红薯的皮剥下来吃，然后在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咕噜噜地喝个底朝天，交代我们下雨大不要乱跑，要在家里玩，然后自己就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那天，大约10点左右。我的舅母也就是母亲的嫂子，提着8个鸡蛋，从10里外的地方，来探望病中的父亲，看到家中来了客人，我揣测着午饭该有鸡蛋吃，高兴得去田里找到正在插秧的母亲。令我奇怪的是母亲得知娘家来人后，并没有表露出高兴的样子来，而是手里拿着一把秧苗，愣在田间泥水中，不动也不说话。不懂事的我，张开喉咙使劲地催母亲快点回家，这时，与母亲一起劳动的有一位我叫梅姨的妇女，看到母亲一身补丁加补丁的粗布衣服，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花布外衣叫我母亲换上，母亲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飞快地穿上了身。逃也似地出了田间。我跟在母亲后面，看到母亲边走边掀起外衣，用内衣擦拭眼泪，当时的我，胸腔里立即涌动着一个“伟大”的誓言，长大后，要挣多多的钱，一定要为母亲买一件新的蓝色花布上衣。
　　母亲到家后，舅母问了问父亲的病情和家中的情况，再闲扯了几句，留下10元钱，便要告辞，母亲极力挽留她吃完中午饭再走。而我望着桌子上舅母送来的8个鸡蛋，怀里揣着个人的小九九，也在一旁扯住舅母不让她走，最终还是没有把舅母留下来，送走舅母后，母亲突然转身回到家，跑到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想安慰母亲几句，半天也想不出一句完整有用的话来，急得要哭，只是拉着母亲的手，叫她不要伤心，把我的誓言说了说。
　　
　　月饼
　　
　　记得那年八月中秋之夜，放学后衬里孩子围在一起拿出各家的月饼，边吃边比谁家的最大最甜。正在这时，一只脏乎乎的小肉手，伸向一个小男孩从嘴里吐出的一小块烤煳了的月饼，并牢牢地攥在手中。同时，一只“不懂事”的小脚向她的小手压去……
　　“哇……”小女孩痛得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要踩我小妹的手!”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推了那小孩一掌。
　　“呜……呜……不要脸，捡我的月饼吃!”那小男孩哭着跑到我家告了我的状。结果我被满脸是泪水的妈妈扬起的巴掌狠狠地抽了几下，看到我委屈地哭，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像醉了酒，沙哑着嗓子低泣，抽搐着身体……
　　
　　跪抱
　　
　　还是父病家穷的时候，生产队出于照顾，破例让我13岁的姐姐放牛挣工分，谁知祸不单行，姐姐突然生了一种浮肿病，据医生讲，治疗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此时的母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双眼噙着泪水，劝我退学。
　　我害怕辍学，第一次感到母亲的双眼是那么恐怖可怕，我的愿望是上大学，对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没有文化怎么行呢!后经校方同意，我成了一个“半牧半读”的小学生。同龄的学生在黄昏后，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回家，而我还要放牛。牛身上的气味引来了成群的绿苍蝇、蚊子、小虫。围着牛转，也围着我咬，一巴掌拍下去，便是鲜红的血印……
　　那天，当我牵牛出门的时候，天空还是万里无云，放心地把牛带到稍远一点有好草的地方放，到达目的地后，我躺在草地上温习随身带来的课本。
　　突然，狂风卷起，天空西南方乌云翻涌。我立即骇出一身冷汗，抽打着牛拼命地跑。只听见“轰隆”一阵劈雷，顷刻间哗啦啦地下起了瓢泼大雨。牛似乎也被雷声震痴了，抽断了手中的枝条，它反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天上电闪雷鸣，地下汪洋一片。我恐慌极了，正在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冒雨飞奔而来，母亲看到蹲在牛腿旁的我，扔掉已经被暴风雨刮得七零八落的伞，双腿跪在泥水中，疯了似地把我搂在怀里……
　　
　　(张欣摘自《青春阅读》2007年第11期)
（作者：龚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