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常想起一个情景:童年,在一群小伙伴中,如果哪一个从家里才出来并且刚刚洗过脸的话,他的脸比新鲜的大萝卜还要好看。
伙伴们当时是同一个院的玩耍“团伙”,每天不知碰头多少次。塞北冷风如刀,但阻挡不了我们在一起玩,以及商讨下一步去哪里玩。这伙人衣衫褴褛,露棉花的棉袄以双肘裹紧,手背和脚背冻出鱼鳞般的裂口,要到第二年夏天才愈合。而伙伴们的脸在泥污风雪中绽放笑意—儿童们在一起没有不笑的,用笑容赞美天地人生带来如此之多好玩的机遇,非贫穷所能褫夺。刚刚洗过脸的孩子必定是被爹娘强令洗过的,像洗土豆那样,比别人鲜艳。我现在想起来,顽童洁面之后,其红腮黑眸是大人中所见不到的。
小儿面庞好看,是血管通透性好,是心地纯良,是不奸不赌,是上帝赋予每个孩子一片心灵的净土。
少年人除去无知顽劣之外,几乎样样胜过成人。
他们好奇,所谓知识,只是为好奇人而准备的。缺少好奇心的人学习知识,如同猪吃泔水,果腹而已。因为好奇,天下每一样东西都在孩子心目中凸现美与神奇:雪花洁白、海浪分分秒秒冲上陆地、火焰向上飘摇、钥匙“啪”地打开锁、红薯埋在地里而苹果结在树上……“美不胜收”这个成语,正是对孩子说的。那么,无论孩子的家庭贫富、父母慧愚,给予他们知识是世上最适宜的事情。当时间渐渐收回他们的好奇心时,如同太阳落山之后收了光芒,晚了。
他们懂得美。孩子眼中的美是美好的美、是美术的美、是美学的美。每个孩子在童年都扮演过画家。把自己看到的画出来,这种雄心只有上帝才有。仅仅想到这一点就了不起。可以和列宾、达·芬奇、吴昌硕相提并论。孩子们的手脚没被世俗的镣铐所禁锢,拿起来就画。天空、动物、军队、新娘……全是大题材。他们把一切都往美了画,拒绝丑恶,远离伤害。孩子热爱音乐,歌唱对他们来说像吃饭喝水拉屎撒尿一样同属寻常功课。孩子比歌星更需要音乐,无歌便无法度日,如同李白无酒就不能写诗一样。孩子喜欢漂亮衣服、喜欢化妆、喜欢夜空的礼花、喜欢餐厅鲜艳的桌椅、喜欢演戏、喜欢跳舞。美,贯穿于每个孩子的心里。
红尘让人们为钱搏杀,为情困扰,为利益不惜掘别人家的祖坟。上哪里去找渴望知识又热爱美的人呢?只有孩子。
然而多数孩子经历了美好的童年之后,渐渐地麻木,像他们的父母一样无趣,一样地愁眉苦脸。如此说,社会无形中失去许许多多可爱的人。
孩子弱,虽然他们显示出此起彼伏的大师迹象,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会画画但不会系鞋带,会唱歌但不知道躲避车辆。没几个家长把儿童当做“大师”看待,多数以宠物待之。很少有家长关注孩子的心灵,只关注他们的成绩。最常见的是竭尽全力把儿童塑造成中规中矩的成年人,见他们麻木之后而心安。
有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对爱的理解。家长把他理解的爱—譬如雪糕或新衣服给了孩子就以为完成了爱。孩子更多的探求在家长看来是荒唐的,比如探究星空、探究植物的秘密,均以不切实际斥责之。
有爱还好,在农村贫困家庭,父母无论在精神还是物质方面,都难以满足孩子的需求。儿童无论怎么好奇怎么渴望外部世界,一律为贫穷所阻遏。穷,不仅让人看不起病,买不起房,美好的童心也随之陨落。而在青壮年外出打工的空荡荡的乡村,孩子们缺少父爱与母爱,使他们的人格成长钝化。
孩子们到底能不能成为“大师”,还不是问题的核心。关键在于,今日成人眼里的一群顽童就是明日社会的成人,他们的素质决定未来社会的素质。包括诚信、善良、勇毅、智慧、坚强、勤奋。他们是未来的工人、农民、士兵和管理者,是新一代父母。他们爱这个社会,社会便受益,反之亦然。现在的成功人士无论怎样成功,其实都不会比未来的孩子更成功,因为时代在进步。然而少年成长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科技手段,是爱,是对自己孩子以及所有孩子人格的铸造。
(赵学农摘自《家庭》2008年第2期,孙图)
(作者: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