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傻子像你这样爱我

1
  
  自懂事起,我已经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低能人,也就是别人说的傻子,对于街道两旁的小孩冲着我说“傻子儿子”,我也从最初的愤怒追打到默默低头走开。
  我爹是个傻子。他总是愣头愣脑地端把小凳子坐在门前流着口水。当有小孩淘气地拿着香蕉皮、小石子扔到他身上的时候,我的父亲,只会对着扔他东西的小孩嘿嘿地傻笑两声,然后继续发呆,甚至有时连那沾在身上的烂果皮也不会清理掉,任由它们耻辱地在他身上挂一整天。每次他身上挂着果皮回家吃饭的时候,忙碌的奶奶通常会一边帮他清理掉身上的垃圾一边抹眼泪,而我,看着这一幕总是心酸酸的。但我不会说什么,只是低头扒饭。爹不会管奶奶正跟在他身后给他清理衣裳,他自顾地坐下,拿起筷子给我夹菜,嘴里嘿嘿地笑着。有时候会干脆端起整盘的菜,一下子倒在我面前的桌面上,含糊不清地说:“吃。”我不吃,他就会发脾气,将餐桌掀翻,把厨房搅得一团乱。这时候,爷爷会像教训一个3岁小孩一样用鸡毛掸子打他,他也不躲,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坐在地上任由爷爷打,嘴里不停地说:“不吃饭变傻子。”于是打了几下,爷爷再也下不了手,把脸转到一边老泪纵横,奶奶在这时也只能抱着我不停地抹眼泪。爹却还是看着我,嘿嘿地笑,不断地重复一个“吃”字。
  从童年开始,因为有他,我们吃的每一顿饭,都好像是一个灾难。
  
  2
  
  我家的经济条件不错。爷爷奶奶是退休干部,4个姑姑在镇上或者市里都有体面的工作。但因为爹,一家人却并不快乐。关于过去,甚至是关于为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爷爷奶奶姑姑们一个字也不曾对我说过。家里除了爹的吵闹声,就是沉默,悲伤的沉默。长大一些后,我陆续从邻里的闲言里听说过一些关于我们家的事情:爹是爷爷奶奶一直想生一个儿子的失败结果。大姑姑都已经上高中了,爹才出生。可他两岁了才站起来,5岁了还没学会说话,7岁那年一场高烧后,就明显地变成一个傻子了。爷爷奶奶仗着自己还有点钱,在镇上也算是有点头脸的人,于是在爹 30岁这一年给他说了个村里的媳妇儿。据说那会儿爹整天都高兴地说一句话:“我有媳妇了,要生儿子了!”也许是上天垂怜,我娘真的怀孕了,那段时间爹很听话,奶奶叫他不要靠近我娘,他就每次都站在离我娘几米外看着我娘的大肚子嘿嘿地笑。可惜我娘生下我后的一天出去买菜,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那一天,爹抱着哭闹的我满大街地找媳妇,嘴里喊着:“要吃奶!要吃奶!”爷爷奶奶的力气当然比不上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后面喊:“小心别摔了孩子!”一个刚给孩子喂完奶的好心大婶对爹说了句:“让我先给孩子喂奶吧,你看他都饿坏了。”因为这一句话,狂躁的爹竟然安静下来,把我递到了那位大婶怀里。
  从此之后,因为怕爹会抱着我乱跑,爷爷奶奶便小心翼翼地防着爹,不肯让他再抱我,爹若哭闹着一定要抱,便骗他说我要吃奶了,爹就会马上安静下来。只是镇上淘气的小孩子们,还是很爱捉弄他,甚至欺负他。爹是不会反抗小孩子的捉弄的,只是嘿嘿笑着看着他们,就像他嘿嘿笑着看我扒白饭时一样的神情。
  但不管怎样说,爹还是一个傻子。因为他,我们家一直没有笑声;也因为他,我总是一个人低头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默默忍受其他孩子的出言不逊。快些长大,快些离开这里—成了我自懂事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
  
  3
  
  我刚开始上幼儿园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是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战争。爹总是醒得很早,非要跟着去或者站在门口拦着不准我出门,那架势,好像我出门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最离谱的,是他趴在幼儿园的接送车车头上,嘴里一直嚷嚷:“不走!”奶奶告诉我,只要我不在家里,爹就会发脾气,他以为我会和娘一样,出门后就再也不回来。
  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每天放学,一直坐在家门口打盹的爹看到我,远远就会站起来跑近,把中午奶奶或者谁给他的一个苹果一块糖塞在我手里,并说“吃”。他咧开嘴笑,会有口水成串地往下流,我看着他,总是觉得自己屈辱又悲伤。有时候我放学回晚了,会在半路就遇见他,他在夕阳里站在马路中央对我嘿嘿地笑,有汽车从他身边发出尖利的刹车声,那司机大声地骂他,他也不懂得躲开。大多数时候我觉得很丢脸,远远地跑开了。但他会紧紧地跟着我,一直到我回家为止。
  我终于考上了远在市里的高中。离家第一个月,我每个周末都找借口不回家。我努力地想过一些像别人一样普通的没有一个傻子爹的日子。第二个月,我回家去拿生活费。下了车,却不见爹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奶奶见了我,“哇”地一声哭了。原来,爹在我去高中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失踪了。那一天,他坐在门口等了很久都没见我放学回家,于是跑到我上学的路上去找。不知道是谁告诉他我去了市里的高中,据镇上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说,是在通往市里的公路上见过他。这一个月来,爷爷奶奶姑姑们都出去找过了,结果都是一样,没找到。
  我搬出他的小凳子,坐在他整天都坐着的门口同一位置上,这个位置,能看到我去上学的那条路,一直到尽头的那个街角,难怪每次只要我回到那个街角,必定见到他在向我跑,他就是每天都这样看着这条路,等我回家。我想起了曾希望他失踪的那些坏念头,现在他真的失踪了。我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但是我没有,我心里的担心和惶恐一起出来捣腾,让我的鼻子忽然很酸很酸。镇上到市里,经过五个镇十几个村子的路口,他会在哪个路口走失吗?那样远的路,他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带半点食物,会有好心的人给他一个馍吗?我在门口坐到天完全黑下来,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公路的尽头,希望能有奇迹,他傻呵呵地笑着,向我跑过来。
  
  4
  
  尽管我们知道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爹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但我们一直都没有放弃。每个周末,我都会在大街上到处走,看到流浪的人总是飞快地跑近,希望是爹。但,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3个月后的一天,听身旁经过的同学说,校门口的保安抓到一个非要闯入校园的傻子,我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保安室跑去!还没进门,我就听到一个苍老嘶哑而熟悉的声音在喊:“高中!儿子!”我站在门口,看见他又瘦又脏又黑,这三个多月,他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他连话都说不全,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我冲过去,用力拨开那两个保安,我流着眼泪说:“放开他,他是我爹!”
  爹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他用脏兮兮的双手抓住我 的肩头,对着我傻乎乎地笑,口中喃喃地说:“儿子。”我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拥抱他,却也傻乎乎地哭得一塌糊涂……
  高中3年,为了让爹不再走丢,奶奶和爷爷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房子的门口就对着学校的大门,爹还是像以前那样,端着小凳子坐在门口打盹。
  我不再怕别人说我有一个傻子爹。那3个月,一定有很多好心人帮助了他,他只凭喊着“高中儿子”这4个字,竟然能幸运地找到我的学校,这一定是天注定的父子缘分。我考了本市的大学,爷爷奶奶和爹又把家搬到了大学的旁边,我会每天回家,和爹说话,也会教他一些东西。
  毕业后我当了教师。我一直和爹及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现在已经很老了,但他们现在很少哭泣了。因为爹越来越安静,很少再吵闹。每天给他换上干净衣服的时候,爹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五十多岁的正常男人没有什么区别。
  爹55岁生日这天,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找我,她是我娘,她说她再嫁的丈夫去世了,给她留了一些遗产,如果我愿意,她想和我一起生活。我婉拒了她。
  娘临走的时候,问我:“你有体面的工作,怎么和你爹住在一起呢,他是个傻子呀。”我这样回答娘:“可是没有一个傻子像爹那样爱我!”
  
  (何泳摘自《妇女》2007年第11期)
(作者:凌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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