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生活浸过的地方,都是深渊……
顶针:一生的戒指
它不是装饰,虽然很像装饰。远远地看,在灯光和日光下,母亲的某根手指闪着光亮,那是母亲戴着戒指—顶针,缝衣、补衣、绣花、纳鞋……做针线活的时候,母亲就戴上它,戴在那根最辛苦最忠厚的手指上,一般是右手的中指上。
最繁杂的活是为一家人做过冬的棉鞋,鞋底很厚,民间叫做“千层底”,因为晴雨都要穿,鞋底薄了不保暖还会渗水。多半寸厚的鞋底,都由碎布层层叠起,每层都用糨糊粘连,然后用密密的针线穿凿,上面纵横排列着数百上千个针眼。
你能想象,在这项制造温暖的工程里,母亲的手承受着多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受到的伤痛。针引着线,线随着针,穿过“千层”的雾,“千层”的夜色(因为母亲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专注地做针线活),然后到达鞋底的另一面,到达生活的另一面。针和线在紧张的穿越后,每每是颤抖着到达另一面的,这是它们的驿站,稍息之后,它们又将深入生活的底部,重往另一面,然后再返回来。
在这个驿站里,迎送它们的是母亲的手指,也是那枚刚毅的顶针。
顶针,是的,是顶—针。针有时也不愿见缝插针了,生活中,飘逸的绸、富丽的缎极为罕见,更多的是褴褛的片断需要补缀,坚硬的细节需要穿凿。就这样,同样是金属做的,顶针必须去顶那根针,顶它,支援它,让它不要中途退下来;用力,再用力,到鞋底的那面,到布的那一面,到衣服的那一面,到生活的那一面,去看看,再回来,认认真真缝补日子。
顶针上密集的凹坑,是金属的伤口,它以提前预备的伤,承受更多的伤;它以先天的痛,承受后来的痛。
而十指连心,顶针也是,一颗忠厚隐忍的心的造型。当命运的针线无数次穿过来,母亲的心,该留下多少密集的针眼?
这沉默安详的金属,因藏纳着如此密集的痛点,如此密集的目光和心情,它应该是世上最珍贵的器物。
所以,母亲即使不做针线活的时候,也戴着那枚顶针。
它是伴随母亲一生的戒指。
它是浓缩的星河,绕着母亲的手指旋转……
银手镯:乡村的华丽
它肯定来自一个久远的年代。它辗转、逗留于许多代人的手中。它隐秘的经历已无从考证,不知是何种机缘,它来到了母亲的腕上,使她单薄的命运里突然增加了一份传说般的秘密。特别是在月夜,母亲静坐在小院里,月光透过槐树的枝叶,透过葫芦架上的藤叶和喇叭花暗蓝的花朵,水一般洒在母亲的身上,头发上,洒在她的手臂上,手镯上,手镯立即知恩必报地对这远道而来的月光做出应答,也报以源源不断的反光,它银质的心里一定以为这反光也会到达天庭,到达月亮的心上。
这时候我会以为这月亮就是一位德高艺精的银匠,他连夜行路,来到每一个等待的门口,每一个安静的院落,每一个寂寞的窗前,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些脸和手,一眼就看见了那些等待他打磨、镀亮、加固的东西,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那带有几分羞涩的银手镯。于是,他反复端详,反复抚摸,用他保存在天上的最纯真的光,用他最娴熟的手艺,静静地为之洗尘,为之着色,在透明里再加上一层透明。这时候,我就觉得这乡村的夜晚,民间的夜晚,古老中国的夜晚,其实是一个辽阔、神秘、清澈和安详的首饰铺。
你听啊,人间天上,无数灯火,无数星光,都在安静地锻打那按照我们内心的样式做成的一切:寺庙、古塔、房屋、桥梁、渡船、田园、茶馆、学堂、摇篮……都在被天意打磨,被银河浇铸,被这清凉的月光抚摸。连母亲手上的银手镯,也在天意的笼罩下,在月光的抚摸里。此时,银手镯是如此温存地紧贴着母亲的手,也是如此满足地安卧在月光宽阔的怀里。
银手镯是清寒乡村生活中的一点华丽,一点安静的高潮。银的品质是洁、是慢、是稳,这恰好对应着古中国的文化性情和民间意蕴,对应着母亲们内心的期许。我能想象母亲们—世世代代的母亲们,她们经历过多少生荣死哀和日常的愁苦,才走完自己的一生,走进家族深远的夜空。几多落花擦过额际?几多枯叶缀上衣襟?几多流水带走熟悉的人群?几多雁阵驱走脸上的笑颜?而当她低眉叹息间,以手抚手,她看见了,她握住了这小小的银手镯。是的,它没有变,没有丢失,它守着洁,守着慢,守着这份安稳,守着她细细的脉搏和体温,也守着它辗转漂泊的秘密身世,守着这温暖的手—羞怯的驿站。
贝壳发簪秘密海潮
这是一个乡村女子唯一与海有关的事物。从少妇一直戴到晚年,你目睹了青丝三千是怎样变成白发万丈。这不是海的耳朵吗?收藏过沧海的波涛,见识了拍天的大音,而听人世的潮汐,是否觉得过于琐碎?一个民间女子小小的恩怨,窄窄的心河,你是否也乐于倾听?
也许是娘家的嫁妆,也许是丈夫的礼物,因了它,一种期许或承诺,竟然变得山高海深。海,迢迢万里而来,装饰了农田深处的母亲。
母亲说,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将贝壳发簪紧贴耳边,就听到了海的波涛,于是想象那无边的汪洋。这贝壳里曾经活着的那个生命,就在又深又咸的风浪里呼吸和行走,真不容易啊!它后来到哪里去了呢?海带走了它的命,却把贝壳送给了我。母亲说,她常常想起曾经活在贝壳里的那个生命,它是海里的小小英雄。
母亲到了晚年仍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无论白天戴不戴发簪,每个晚上都要把它取出来,放在枕边。她说,她一生都没有见过海,海却陪伴了她一生。挨着贝壳睡去,就觉得来到了海边,她常常梦见自己驾着船到了天边,看见了她的来生:不再是池塘里的鱼,她的水面很宽,她看见海底的太阳,是擦着她的船舷升起来的。
陆地深处的母亲,往返于乡村阡陌上的母亲,就这样保持着与大海的深刻联系。
真没想到,一件小小的饰物,竟唤醒了生命深处的潮涌。
就这样,一个从没有见过大海的人,秘密地制造了自己的海,自己的辽阔,自己的海上日出。
平静的乡村深处,涨落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海。
而你,小小的贝壳发簪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离开了风浪深渊之后,你再也不知道什么叫风浪深渊。
你安静地,把一个人的青丝漂成白发,你不知道,你其实根本没有离开海:时间和生活浸过的地方,都是深渊……
(向黎摘自《山花》2008年第1期,潘树声图)
(作者:李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