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人的回忆

进驻版纳老林
  
  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大半年后,我参加了在一片荒地上组建新营的工作。当时身材高大的营长老谢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红点对老周、老杨、小吴和我简单地说:“你们负责在这儿把十连建起来。”至于用什么工具、建成什么样、我们怎么在那片标志着丛林的地方活下去,他什么都没说,好像也没人问。
  第二天,我们4人背着行李、大米,提着一口小锅,带着锄头、砍刀和盐巴、火柴一类生活必备用品,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出发了。老周和老杨是老兵。老周要是顶盔贯甲,活像唐三彩中的力士雕像;老杨瘦小精干,总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小吴是上海知青,瘦长结实,白皙的脸上淡眉细眼,不苟言笑。我身材个头跟小吴差不多,不同的是黑得像贝都因人。
  走了半天,到了一小块荒坝上。周围都是大山,长满亚热带丛林。老周说:“到了,就是这儿。”于是,我们把行李堆放在一起,开始砍除荒坝上的杂草树丛。傍晚,我们已在清出来的空地上搭起一间小草房,弄好床铺,在新砌的灶上做好了饭。饭后,寒气加重,我们点燃了一小堆篝火。大山和天空连成一个巨大的黑幕,笼罩着荒坝,从高处、远处包围、俯视着坐在一星篝火边的几个小小的人类。不知什么野兽发出的凄厉叫声,在雾气弥漫的山谷中回荡:“嗬——嗬——”组建新连队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有一大堆活要干:在雨季到来时盖好可安排一连知青的住房,搭起床铺;建好食堂、仓库、厕所、猪圈,备好够用的柴火;开出种植蔬菜和短期作物的荒地,勘查将来种橡胶的地方……现在连一根檩条都没有,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可以去营部背点米和盐回来之外,没有任何外援,一切得用自己手中的砍刀、锄头从零干起。不少时候是分散开来,值夜班时更是孤零零地与黝黑的大山林无语相对,那份寂静就深深烙在了脑海中。
  尤其在守夜时,总觉得自己的形体正在渐渐消散,在默然相许中与大山丛林融为一体了,但也有寂静被打破的时候。一次守夜时,我在困倦中恍恍惚惚看到一大团灰东西移动过来,当沉重的脚步和粗大的鼻息离我越来越近直至几米时,我心头狂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抡起长把砍刀大喝一声猛劈过去,那东西嗽的一声擦身蹿了出去。第二天老杨说那大概是一头独行的野猪。
  还有一段时间,一到深夜,屋后山坡上就有枯树枝折断、野兽掉下来的巨大声响,过一阵这声响又往山上移动、消失了。白天去看,看不出什么脚印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我不由悚然,觉得丛林中恐怕不只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我们,只是没走过来罢了。
  
  领教老林动植物
  
  丛林容不得你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也不会理睬你哀叹悲泣哭闹喊叫,它对人类的行动予以强烈反击。在炎热多尘的旱季干活,衣服很快湿透,留下一层层白色汗碱。肩膀红肿、手脚打泡,衣裤扯烂、身上扎伤等都是家常便饭,丛林让还不了解它的我们大吃苦头。
  记得有一次被一种满是倒勾蒯的灌木藤勾住衣服,赶快挣扎摆脱,不料这些刺藤越挣越多地勾缠上来,扎得满身是血;有的知青无意中碰到野漆树,浑身大包,眼睛肿得睁不开;有些树的浆汁沾在皮肤上,很快火辣辣地灼痛。蛇很多,有的无毒,也有金环、银环、竹叶青等毒蛇。
  还有各种毛虫,像敢死队员一样扎进皮肤引起化脓发烧的马鹿虱,泥沼中能致人高烧甚至死亡的微生物钩端螺旋体,以及黄蚂蚁、马蜂、蚂蟥,通称“三马”。黄蚂蚁裹活树叶为巢,一旦碰在上面,它们即倾巢出动,爬得满身都是,一边叮咬一边翘起腹部注射蚁酸,令人疼痒难熬;不小心招惹了树丛杂草中的马蜂窝,马蜂便一轰而起,叮得你鼻青脸肿;山蚂蟥则趁你经过时不声不响爬上来吸血。有一次我正想经过一片长着翠绿青草的低洼地,忽然发觉草尖上竖着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山蚂蟥,它们一头吸附在草叶上,另一头高高扬起,左右晃动,显然是感到了有人过来,准备袭击。当时的感觉,只有用“毛骨悚然”来形容了。
  
  成为丛林人
  
  然而,真正困扰我们的是痢疾、疟疾和烂脚疤。这里的山泉看起来清澈见底,实际上腐殖质含量很高,细菌极多。你如果因干渴灌一肚子生水,很快就会拉起肚子来,当什么也拉不出时,就拉脓血,走路都歪歪倒倒的。这就是痢疾。
  疟疾则是疟蚊叮咬感染的。傍晚时分,常可看到山林上空飘荡着团团黑色雾气,人们称为瘴气,其实这是千百万只疟蚊在空中聚集飞舞。被疟蚊叮咬后疟疾发作,患者忽冷忽热,严重虚脱,不治疗即很快死亡。有一次砍竹子时,沿着山上一条荒道走到一个寨子边,寨中杂草丛生,房屋门窗大开,空无一人,只有黑色大鸟无声无息地飞出飞进,充满了不祥的气息,这就是一个被疟疾毁灭了的村寨。
  烂脚疤是蚁虫叮咬、抓挠感染后形成的,它化脓溃烂,不断流出脓血,又疼又痒,很难愈合。
  这三种疾病我一种也没落下过,好像是丛林的必修课。
  当建房工作进展到最后阶段,雨季到来了。持续一个多星期的倾盆大雨使各处的沟渠暴涨,桥梁道路淹没或坍塌,我们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挡不住风雨的茅草房四处漏水,有时只好披着塑料布坐等天明。而更糟的是粮食也快吃完了,于是改为喝粥,还把玉米种子泡发了煮成手指头那么大,一粒粒嚼得腮帮子发酸。为了存活下去完成建连任务,几乎每个人都积极参加了收集“山珍水味”的活动,摘野菜、掰竹笋、捡蘑菇、抓田鸡、捞小鱼、挖山药、烧蜂卵、找竹虫、逮野兽……乱爬的蛇自然更是打牙祭的绝好对象,有一次我们甚至弄到了一条约2米长的蟒蛇(它肚里有只未消化的竹鼠,行动不便),煮了满满两脸盆,吃得肚子再也装不下为止,还熬了一大瓶蛇油作药。
  总之,与同样情况下的任何一个原始部落的做法没多大区别。这时我已能看懂丛林这本大“书”上写的字了:一个有新土和气味的小洞里有肥胖的竹鼠,几只褐色小野蜂钻进去的树洞中有酸甜的蜂蜜;一种百科植物的嫩芽可以吃,而用它的根泡出的水倒进堵好的小沟可以使鱼全被麻痹漂起;一节竹子上小小的虫眼,说明上面一节有可喝的水,一根不起眼的藤子下面有野山药,潮湿的地方可以找到蕨菜和治拉肚子的辣蓼等等。
  这时,我已不会再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拍打马蜂、蚂蟥,更不会呆头呆脑地撞到黄蚂蚁包上了,反而知道马蜂的蛹、幼虫都很好吃,蚂蟥可用来吮吸脓血,黄蚂蚁可以泡制酸醋。总之,我觉得丛林对我越来越友好,自己越来越适应丛林生活,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丛林中生活的部落人的感觉。
  后来,我又参加了另两个连队的组建。我想,回城后能承受种种坎坷磨难,恐怕是得益于这段丛林生活吧。
(作者:志 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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