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

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几乎没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凌晨2点到3点左右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4到5点。天亮以后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于是,早晨才算开始了。用烫烫的水好好洗洗脸,紧接着喝一杯浓咖啡,证明自己同别人一样拥有一个真正的早晨。这时,才彻底醒过来了。
  午饭过后,几乎立刻就扑到桌面上工作。我从来没有午休的习惯,这一点像西方人。整个下午是工作的最佳时间,除过上厕所,几乎在桌面上头也不抬。直到吃晚饭,还会沉浸在下午的工作之中。晚饭后有一两个小时的消闲时间,看中央电视台半小时的新闻联播,读当天的主要报纸,这是一天中最为安逸的一刻。这时也不拒绝来访。
  夜晚,当人们又一次入睡的时候,我的思绪再一次活跃起来。如果下午没完成当天的任务,便重新伏案操作直至完成。然后,或者进入阅读,或者详细考虑明天的工作内容,以至全书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问题,并随手在纸上和各式专门的笔记本上,记下要点以备日后进一步深思。这时间在好多情况下,思绪会离开作品,离开眼前的现实,穿过深沉寂静的夜晚,穿过时间的隧道,漫无边际地向四面八方流淌。睡前无论如何都要读书,直到睡着后,书自动从手中脱离为止。
  第二天午间醒来,就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了。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写作过程中,我的早晨都是这样从中午开始的。对于我,对于这部书,这似乎也是一个象征。当生命进入正午的时候,工作却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阳一般充满青春的朝气投身于其间。
  
  劳动,这是作家义无反顾的唯一选择
  
  当时,已经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
  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倏然问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往年月的梦。也许是20岁左右,记不清在什么情况下,很可能在故乡寂静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时候,或者在小县城河边面对悠悠流水静思默想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感动自己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40岁之前。我的心不由为此而颤栗。这也许是命运之神的暗示。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埋葬了多少“维特时期”的梦想,为什么唯有这个诺言此刻却如此鲜活地来到心间?
  几乎在一刹那间,我便以极其严肃的态度面对这件事了。是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有某种抱负的人,在自己的青少年时期会有过许多理想、幻想、梦想,甚至妄想。这些玫瑰色的光环大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变迁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但是,当一个人在某些方面一旦具备了某种实现雄心抱负的条件,早年间的梦幻就会被认真地提升到现实中并考察其真正复活的可能性。
  经过初步激烈的思考和论证,一种颇为大胆的想法逐渐在心中形成。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什么又不可能呢!
  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我想,有时要对自己残酷一点儿。应该认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
  我对沙漠——确切地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无边的苍茫,天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会更深刻。你感到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体进程。
  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去开拓生活的新疆界。现在,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然像过去一样激动。赤脚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
  在这里,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将要进行的其实是一次命运的“赌博”(也许这个词不恰当),而赌注则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写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许是孤独
  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为了不受干扰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热闹;可孤独常常叫人感到无以名状的忧伤。而这忧伤有时又是很美丽的。我喜欢孤独。但我也惧怕孤独。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少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间房子里,做伴的只有一只老鼠。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写不下去,痛不欲生;写得顺利,欣喜若狂。这两种时候,都需要一种安慰和体贴。
  尤其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遥望河对岸林立的家属楼。看见层层亮着灯火的窗户,想象每一扇窗户里面,人们全家围坐一起聚餐,充满了安逸与欢乐。然后,窗帘一道道拉住,灯火一盏盏熄灭,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两眼发热。这就是生活。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就得舍弃人世间的许多美好。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虚构的男女之间。在这样的时候,你描绘他们的悲欢离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你会流着辛酸的或者是幸福的泪水讲述他们的故事——不,在你看来,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火车的鸣叫,便忍不住停下笔,陷入到某种遐想之中。这充满激情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召唤。你会想到朋友和亲人从远方赶来和你相会,以及月台上的那揪心的期盼与久别重逢的惊喜。
  有一天半夜,当又一声火车的鸣叫传来的时候,我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什么也没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门。我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
  火车站徒有其名。这里没有客车,只有运煤车。除了像山一样的煤堆和一辆没有气息的火车,四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我悲伤而惆怅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来这里是接某个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这虽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经错乱。我对自己说:“我原谅你。”
  悄悄地,用指头抹去眼角的冰凉,然后掉过头走回自己的工作间——那里等待我的,仍然是一只老鼠。
  
  啊,阳光!我愿意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每天傍晚抬起头来,总会如期地看见窗外又红又大的落日在远方沙漠中下沉。这是一天中最后的辉煌,给人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时令已进入初冬,广阔的高原一片莽莽苍苍。残破的古长城线像一条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无边的黄沙之中。大自然雄伟壮丽的景象往往会在无形中化作某种胸臆,使人能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阅自己所构建的艺术天地。在有些时候,环境会给写作带来重大影响。
  再一次充满了对沙漠的感激之情。这部书的写作当初就是在此间的沙漠里下的决心,没想到最后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怀中来完成。
  晚饭后,有时去城外的榆溪河边散步。沿着河边树林间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静而舒坦。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小鸟的啁啾,只有纯净的流水发出朗朗的声响。想到自己现在仍然能投入心爱的工作,并且已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目标,眼里忍不住旋转起泪水。这是谁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来,从一开始投入这部书到现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着真诚而纯净的心灵,就像在初恋时一样。尤其是经历身体危机后重新开始工作,根本不再考虑这部书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复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过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
  几年来久居室内,很少接触阳光,看到阳光就抑制不住激动,经常想象沐浴在它温暖光芒中的快乐。
  但是,这简直是一种奢望。阳光最好的时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根本不敢去实现这个梦想。连半个小时也不敢——阳光会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种必要的绷紧顷刻间冰消雪化。只好带着可亲而不近的深深遗憾,无限眷恋地瞥一眼外面金黄灿烂的阳光,然后在心灵中抹掉它,继续埋下头来,全神贯注投入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当我踏进阳光之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快乐。啊,阳光!我愿意经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
  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生到死,第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由此,这劳动就是平凡的劳动,而不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由此,你写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员,而不是高人一等;由此,1988年5月25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而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由此,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开始你今天的工作吧!
  是的,我刚跨过40岁,从人生的历程来看,生命还可以说处在“正午”时光,完全应该重新唤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这庄严的劳动之中。
  那么,早晨依然从中午开始。
(作者:路 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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