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月爸爸去世,才惊觉又是18年过去了。我和哥哥相约去看她。
远远地,就看到她在巷子尽头的家门前打盹儿,夕阳只剩半缕,照在她身上,显得苍老而有些凄凉。
哥叫了一声妈,她惊诧地站起来,欢喜地笑:快进屋快进屋!我给你们做饭去。我张了张嘴,一声妈终究还是没叫出口。从小,我就比哥犟。
我们回来,事先没通知她。但她仍像变戏法似的弄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哥吃得很香,从小,哥就喜欢吃她做的菜。我却几乎连筷子都没动。她给我夹了一碗:丫头,怎么不吃?
她问话的样子,一如既往。哥说:你别理她。她们做模特儿的,总是在减肥。她拿起我的手,说:看这小胳膊,和你12岁那年一样细!简直就没长嘛。有这么细的胳膊那帮人还敢嫌你肥?真是没天理。不管他们,先吃饱了再减,好不好?
我被她逗乐了,笑着夹起肉用凉开水洗了洗,放进嘴里。她大声地嚷嚷:天呀,丫头吃的肉还有洗澡的特权!
哥笑说:她们这一行,都怪!
她笑说:这不是怪,是幸运!世上能有几个姑娘能像我们丫头穿着漂亮衣裳每天在镜头前走的?
二
18年来,除了容颜老去,她对我们,一如既往。只是我,心里藏了一根刺。
她的性格乐观,从来如此。20岁那年,她嫁给父亲,父亲那年已经40岁了,有9岁的哥哥、7岁的我以及5岁的弟弟。她一下子成了3个孩子的后妈。每天早早起,给我们做早餐,安排我们上学。我们仨都已经是懂事的年龄,都知道她并不是我们的妈妈,但她总有办法让我们快乐起来,出主意在爸爸回家前隐藏起来,爸爸若是找不到我们就没饭吃。可爸爸回家后,压根儿没找我们,自己下面条去了,她带领我们抗议爸爸不关心家人,然后把爸爸做的面条吃了个精光。对于我们来说,她不是我们的后妈,而是年轻而聪明的玩伴。弟弟最先叫她妈妈,她和弟弟特别亲。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一定会先给弟弟留着。我和哥大些,正是调皮的时候,在学校惹了祸,她不打,但会罚我们站在院子里读检讨书。世上从来不缺少说闲话的人:是她亲生的哪里舍得不给饭吃又罚站?女孩儿家的心思总是细,这些话落在我的心里,便都长成了刺。我对哥说:你可不许像弟一样忘了咱妈!
不懂事的孩子,总是喜欢把别人的话作为行为参考。像我和我哥。
三
也就是在这一年,她来我家半年后,是秋天。那晚无意中听到她对父亲说:三儿身上总是有伤痕,会不会是跟人打架?弟弟从小都很乖的,他不可能在幼儿园打架,我跑回房里揭开弟弟的衣服看,全身都是青色和紫色,就像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我叫醒哥,我和哥都怀疑是她打的。
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我们便被她叫起来写检讨书,写完后要我们站在院子里读。我和哥气坏了,你昨天不是已经打过弟弟了吗?为什么还要罚我们?!她很诧异:弟弟又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打他?吵嚷声已经引来了好几个邻居在门口驻足,我跑进房里把半醒的弟弟拉出来,一下子把他的衣服扒拉开:你看你看,这是谁打的?难道是我们打亲弟弟吗?一定是你!她果然呆住了,这……
弟弟身上的伤痕,实在是太明显了,邻居们一下子跑了进来;虽说是后娘,可也不能这样狠心呀。我和邻居们的这么一闹,连父亲也不清醒了:回屋里去!弟弟哇一声哭了起来,不断地说痛。我看着她束手无策的样子,心里又恨,又痛快。
四
弟弟被送进医院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医生说弟弟患了极严重的坏血病,这种病迅速地破坏了弟弟的免疫系统。她和爸爸一直在努力奔走筹钱做手术,可弟弟住进医院一个多月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尽管有医院的解释,尽管我们也并没有亲眼看见她打弟弟,但几乎所有的邻居,认识我们的不认识我们的人,都听说了她把继儿虐待致死的传闻。尽管她仍然乐观开朗,但再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和她说话。没有人想过要为她去解释一下她并不是令弟弟早逝的凶手,她也没有向那些质疑她的人解释什么,她仍然早早起来,为我们准备早餐,安排我和哥哥去上学。有一天我出门后因忘记了课本而折返,看到她拿着弟弟的小书包,静静地坐在弟弟的床上,满脸的泪水。
哥说有时半夜会看到她坐在弟弟床上哭。真令人难受。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开始叫她妈妈了。叫得挺自然。她很高兴,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我也不再调皮了,只是,我一直没开口叫她妈。
现在想想,她狠毒后妈的恶名,完全是我们强加于她的。这么多年,她背着这样的恶名,坚持用心照顾抚养我们,她孤独地在巷子里行走,那是多么艰难的岁月。
五
我用力吞下嘴里的肉,想喊一声妈。可我没喊出来,我哇的一声,吐了。不但吐了刚吞下的肉,还吐了一口血!
去医院的途中,她一直抱着我的头,不断地说一句话:丫头,没事的。丫头,没事的。她的手紧张得乱抖。她慌了。
医生说我节食过度,导致胃出血,并患有厌食症。
我彻底被这个诊断打蒙了。她却笑着对我说:丫头,轻微的厌食症不是正好?省得你被美食诱惑!
这时候她还有心思说笑,我看她一眼,别开了脸。她给我掖掖被子,轻拍我的手: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忽然想起,爸爸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他病得很严重了,我和哥都很忙,只有她每天陪着爸。她给爸爸看我们的照片,她抱着爸爸去卫生间,她和爸爸一起看着门口,等我们抽空来看望。想的都是一些有关她的小细节,也许是原来觉得不用介意的东西,不是那么无足轻重,应该记住的,都无意间刻在了脑子深处了。
蒙胧中,她正端着一碗小米稀饭笑眯眯地看着我:医生说,如果你吃得下,可以喝点稀饭。我熬了一个小时呢,很香的。
我吃了几口,又吐。她手脚麻利地收拾:我家丫头真要成为世上最瘦小的姑娘了?
我想去卫生间洗把脸,下了床,眼睛发黑,两腿发软,她把我扶回床上:一直遗憾没有照顾过婴儿,啊,现在有机会了。她进卫生间打了水,给我细细地洗了脸,还给我抹了爽肤水护肤液:我家丫头真漂亮。
她出去后,昨夜刚来的邻床说:你娘真是疼你。她是一个胃穿孔的小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羡慕。
我笑了笑,说:所有的娘都疼孩子的。
六
可我已经2 5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半夜,我很努力地想自己起床去卫生间。可我没法站起来。细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她,她马上从陪睡的简易床上走过来轻轻说:来,我抱你去。我赶紧摆摆手:你扶着我就行。
她没听我的,两只手分别伸到了我的背后和腿下:就你这点儿重量,难不倒我。你爸爸上床下床做透析,都还是我抱呢。
她果然把我抱了起来,我双手圈住她的肩膀,才忽然发现,她原来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壮。就是这样一副才160厘米的身躯,扛住了流言,扛住了弟弟的早逝,扛住了爸爸的去世,现在,又扛住了得了厌食症的我。从床到卫生间,十几步的距离,她已经在微微喘息,我忽然感动得泪流满面。如果不是至亲的人,有谁会这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细心地抱着你进厕所呢?
她把我放到床上,才发现了我一脸的泪,她轻拍我的手背:丫头,别哭,厌食症算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哭得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妈……
七
现在,在我的要求下,她搬来我的新房与我同住,每天都在为我研究能保持身材又美味的菜式,我很久没有刻意节食,但身材保持得很好。每次我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妈的时候,她总臭美地喜上眉梢:我像不像我丫头的姐姐?
只是那一声欠她的对不起,实在太重,我一直没有说出口。我只能用我们的相亲相爱来慢慢偿还。
(作者:凌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