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点钟,手机响起,他轻轻地“喂”了一声。
“我到了!”手机里传来母亲略带惊慌的声音,干脆苍老,炸得他耳根子生疼。他捂了一下手机,下意识地看了看正在逗孩子的妻子和岳母,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今天来啦?”
妻子看着他挂断电话,皱了一下眉头:“你妈打来的?”
“嗯。”他哼了一声。
“非得今天来,真是!”妻子说。岳母接过话头,语调明显不快:“既然来了,就去接吧!”
他的心情烦乱无比。作为上门女婿,房子是妻子买的,工作是岳父安排的。他对岳父一家,始终有一种感恩心理,在他看来,妻子的皱眉和岳母的不快,都是他那个执拗的母亲引起的:母亲在电话中说,她在小区门口便利店等他—她的记性可真好。5年前他结婚时,她来过一次,现在竟然能从远郊汽车站找过来!
走出小区,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他看见了斑马线对面的母亲守在便利店的电话机旁,母亲脚下放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不停地东张西望。他知道,母亲看不见他。六十多岁的她,已经老眼昏花。父亲去世时,他3岁,妹妹5个月,二哥5岁,大哥6岁。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妹4人,又供他读完大学。母亲没日没夜地干活苦熬,现在已是身子枯瘦、腰背弯曲、眼睛半瞎、耳朵半聋。只有那失心疯般响亮的嗓门,表明她的生命状态—虽然受尽悲苦,但在城里定居的儿子给她带来了希望和荣耀,她还要坚强地活下去!
他看着斑马线对面的母亲,那样陌生,那样遥远。唯一熟悉的,就是母亲那身数年不变的衣裳。他忽然想到大学毕业后,自己没回过几次家,上次回家还是在儿子出生前。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但是他不愿意让这种泪湿的情感放纵下去,他开始竭力开脱:妹妹嫁得不远,哥哥和嫂子都在家。他每个月寄去200元的生活费—要知道,像她这样的农村老太太,一年还花不了200元呢!这样看来,她并不孤苦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释然。这时,岳父打来电话,说给孩子过生日的地点定在金帆大酒店,告诉他11点半过来。4岁小孩儿,过什么生日!来的满座高朋还不是看岳父大人的面子!接完电话,他又望了望斑马线对面的母亲。
母亲或许是等得久了,她怕儿子看不见她,离开便利店走到街边显眼的地方。她似乎很困很累,总想坐下却不敢坐下。在她看来,儿子一定没有看见她,在着急地找她,她不能坐下。
而此刻,他心里犯难: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母亲坐哪一桌?
她那积满污垢的指甲,不知道剪过没有?吃饭的声音,一定还是“吧嗒吧嗒”响!
母亲坐哪一桌呢?他犹豫不决,心情愈加烦躁。马路对面的母亲,还在等待,还在张望。他看见母亲颤颤地走到电话旁,将手里一直攥着的纸条递给店员,店员接过纸条开始拨电话。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店员把话筒递给母亲。他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娘,我今天在单位加班,原本要过去接您,临时过不去了……要不,您先回去……”
他眼看着母亲迟钝地放下电话,愣了几秒钟,然后掀起衣襟,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个布包,从折叠整齐的纸币中,母亲找出几枚硬币,付完话费,弯下腰吃力地拿起脚边的蛇皮袋,蛇皮袋重重地压在母亲肩上。她将头深深地勾在胸前,艰难地左右张望,想到马路对面,也就是他所在的这一边乘坐返程公交车。
他躲到人群里看着母亲一步一挪地走到斑马线中央。突然,一声尖利的刹车声—母亲被疾驰而来的汽车撞飞,“砰”的一声闷响,翻滚在马路中间。从蛇皮袋迸射出来的花生,洒满地面。
他奔扑过去抱起母亲,向附近医院跑去,就像幼年时,母亲抱着他在大雨中奔跑一样。这时候的他,早已把儿子和来宾忘在脑后……然而,母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望着母亲合紧的眼睛,不知所措。他恍惚看见,母亲又站在斑马线对面了,隔着这条仅仅宽十几米的斑马线,就像天涯一样遥远。
冥冥中他感到,使他们母子横亘于斑马线两端的,有一种比生死更难逾越、更加可怕的东西……
(李侠摘自忆石中文网,张弘图)
(作者:司马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