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友晓桦打来电话时,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晓桦说:思平,你一定别慌,大爷这有我……
一直到坐上开往家乡的那趟火车,人都轻轻飘飘的。你身体那么好,怎么能说倒下就倒下了?如果我不那么爱虚荣,不是想着有自己的房子再把你接来享福,而是早点让你来我身边,或者就不会有这种事。雪漫山遍野地下着,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从前……
我上学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天,你弯着腰抄着袖站在街口卖糖葫芦,时不时地跺跺脚。我跟一群放学的孩子走到你身边,很不懂事地说:爸,我同学要吃糖葫芦!你急火火地拔下糖葫芦送到我同学的手里,他们吃着,对我说:罗思平,你爸做的糖葫芦真好吃!我很大方地说:好吃我就天天请你们吃。
那天晚上,你回来得很早,一张一张数着毛毛票,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思平,下次可不敢再请那些孩子吃了,咱得过日子!我撅着嘴,把手里的课本翻得哗哗响,这个家里穷得没有一点可以让我在同学面前抬起头的地方,不就是吃几串破糖葫芦嘛!
那时,我是恨你的。
放学,我找各种借口最后走,为的只是不跟一群孩子路过你身边。你那么抠,那么穷,我害怕同学笑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的父亲可以穿得光鲜地当官、坐小车、带着孩子逛商场,而你穿着张了嘴的破棉鞋,只能石像一样守在街口。那时,我嫌你窝囊,是看不起你的。
2
站在病房门口时,你正在大口小口地吃面片儿,看到你并没有卧床不起,还能吃东西,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我想象的那么糟。可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我听到了关于你的病情:老年痴呆症,只有几岁孩子的智商。如五雷轰顶一般,我从晓桦的手里接过一颗烟,抽了一口,咳咳地咳个不停。晓桦说:大爷屋里外头一个人在家,不与人交流,孤单了些,早知道这样,不如……
我知道晓桦说的是什么。早知道这样,不如张罗着给你找个老伴儿。
家里不是没有女人来过。女人来了,眼睛上下翻着打量着咱们一穷二白的家,然后看着拖油瓶的我,然后扭扭搭搭转身走了。你搓着手,跟我说:思平,咱爷俩今儿吃点好的。你说的好的,就是在面片儿里卧上两个荷包蛋。盛时,你把两个荷包蛋都盛我的碗里,我傻乎乎地吃掉一个才想起看看你的碗,你的碗里汤多面少,没有半点蛋的影子。我把碗里仅剩的一个蛋用筷子切开。我夹给你,你不要。我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你把碗往我跟前凑了凑,接住那半个蛋。我笑:这样,咱俩都有荷包蛋吃了。你说:我思平孝顺仁义,一个鸡蛋硬是分我一半……
3
无论晓桦怎么阻拦,我还是执意把你带到城里。虽然房子是租的,虽然我不敢保证能很好地照顾你,但是,我相信如果你明白,你是愿意跟我在一起的。
我在厨房里给你做面片儿时,你就不乖了。你居然把医生开的药片全都倒了出来泡到了杯子里。我端了面片儿出来,看着一杯子的药片,哭的心都有了。我亲爱的老爸,那可都是钱买来的。
大概是我说话的嗓门高了些,你有些不知所措,束着手站在沙发旁边,我的心就软了下来。我递给你筷子,说:快点儿吃饭吧,有荷包蛋。你的眼睛立刻亮了,坐下,孩子一样地一筷子挑出了荷包蛋。然后你像我小时候一样把一个蛋切开,送到我碗里。那一刻,我的泪水汹涌而下。
我不信什么轮回,但是,老爸,那一刻,我告诉我自己:从前,我是您的孩子。现在,您是我的孩子。让我来照顾你。
可是,我还是想得简单了些。我去上班,你一个人在家,我把电视给你打开,把水给你倒好,把厨房的门锁好。一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我赶回家,家里像经历了一场浩劫。
你脱光了衣服坐在地板上吃面包,面包渣弄得哪都是。床被你尿湿了,沙发上也湿了,而我给你预备的便盆倒在了角落里,里面塞着你的衣服……
我有些懵,在门口站了3秒钟。我关上门出去,站在楼道里,我点燃了一根烟。一根烟没抽尽,我就听到房间里砰的一声响,我拉开门冲进去,你碰倒了电视边上的花盆,你的手正拉住电视插销。
我吼:告诉你不能动那个的,听到没有!
你的眼神无辜极了,你说:杀人了!我看到电视里正在演血淋淋的杀人镜头。你一直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你害怕这个。
我叹了口气,把你扶到沙发一角让你坐下,我递给你摇控器,教你怎么闭电视。你试了两下,孩子一样笑了。
可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4
我托同事找了个护工。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下岗中年男人。可一天没到黑,家里就打来电话,那个五大三粗的护工说:韩先生,大爷他……他不见了!
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
窗外又飘雪花了,我急匆匆赶回家。护工哭丧着脸说:我熬完汤药,去倒垃圾,寻思着就一会儿,没带上门,谁知道回来人就不见了!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房东、小区门卫、报警。可是雪越下越大,天拉起了黑色的大幕,你连个影儿都不见。我的嗓子冒了烟,我给晓桦打电话就哭了,我说:晓桦,我把我爸给弄丢了。
晓桦是连夜赶来的。这么多年来,他是我从小的玩伴,一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他跟我四处找你,脚走得生疼。
这个城市你是完全陌生的,我怎么就没想到给你的身上弄个牌呢?偌大的城市里,我们去哪找你呢?我跟晓桦说:如果找不到我爸……我不敢想象后面的事。
晓桦递给我一支烟,他说:思平,你一直想知道你妈的事,你们的事其实我是知道一些的。站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从晓桦嘴里,我知道了故事的原委。
她生性风流,你却有点儿痴,从小到大喜欢她,死心眼儿一样。19岁,她不知怀了谁的孩子,眼看孩子就要落生,没办法,她找到你,你像接住天上掉的馅饼一样欣然同意跟她结婚。
可是孩子刚刚满月她就不知去向了。
抱着大胖小子,你很知足,你说:不管咋着,他是我老罗家的人。晓桦说:你叫思平,你妈的名字里就有一个平字。
我的眼前又闪现出你弯着腰抄着袖站在街口卖糖葫芦的情景,冬天卖糖葫芦,夏天卖冰棒。你的手上全是口子,你为了我这个儿子再没有找个女人。刚开始说等我大了,不然找后妈怕对孩子不好。晓桦婶那时说你:等你儿子大了,谁还跟你?你嘿嘿笑。后来,我大了,上了学,却真的就没人跟你这个穷老头了。
5
接到收容所的电话时,雪停了。我跟晓桦赶过去,你正挤在一群人中间,你脚上的鞋尖儿开了口子,你的脸冻得通红。
收容所的人说他是听我们派出所的人说了荷包蛋的事才找到我的。他说这老头吃面条,非要荷包蛋,还管我叫儿子,让我分一半荷包蛋给他吃。
幸亏我去报案时不够理智,乱七八糟地描述你时,说了荷包蛋这个情节。我过去搀起你,我说:爸,咱们回家,我给你打荷包蛋!
我们的生活不富足,但是,我知道,一个荷包蛋里包着我们父子俩的幸福。爸,你别怕,就像从前我的世界里有你一样,现在,还有以后,你的世界里,有我!
(作者:风为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