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少女。借这个名字,看一看农村孩子在城里的情形。
农村空了,除了老人和儿童,青壮年都到城里打工,包括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们出来不光为赚钱,还因寂寞。空空荡荡的乡村,姑娘守在那里做什么呢?农村青年进城并不因为城里对他们多么好,是耕地少了,劳动力需要转移到有劳动的地方,譬如小翠。
进城做什么呢?在加工业发达的沿海地区,姑娘们参与了高科技产品以及世界顶级品牌的制造工作。她们不是MBA,如何参与呢?事实是这样:那些意大利、美国以及欧洲的跨国企业来华建厂,贴牌生产服装鞋帽,离不开琐碎繁杂的人工劳动,尤其是女工。而制药业、IT业虽称高科技,也离不开来自农村的廉价劳动力。
农村孩子们经过简单培训,就可上岗。师傅其实是早来两年的伙伴。她们的劳动时间或许是10小时,或许14小时,而工资不按小时发放而为月薪,按国际算法,每月也就挣50~100美元,或者还低。由于那时还没有最低工资标准的法律限定,也没真正意义的工会,给多少钱算多少钱,姑娘们没想过这个事,譬如小翠。
劳动密集型企业的工人好像不累,比如把一个元件插入流水线的线路板上,但时间长而单调,有说不出的疲倦。如果问小翠们最盼望什么,睡觉。她们永远觉得困。休息日到来之前,姑娘们心里盘算逛街、看电影,到了休息日都在大睡。如果说疲倦和付出青春的报偿是工资的话,工资就这么多,不干走人。农村孩子常用一只鸡卖多少钱、一亩玉米卖多少钱来计算收入,不计算人工成本,更不计算她们创造的一美元的产值在纽约第五大道可以卖出10美元,她们没读过《资本论》,知足了。
割稻季节,农民在35℃的高温下挥汗如雨,而农产品连年跌价。年底盘点一下,农民除了赚点口粮,手无余财。这两年种粮食国家有补贴,农业税也免了,但普通农户的收入仍然供不起两个孩子上中小学,更不用说大学。30年前一百多人的村子,现在剩下三四十人,老弱守家,别人都进城打工,农村养不了这么多人啦。
除去企业,农村姑娘在城里担当的角色还有娱乐场所服务员、电脑录入员以及保姆等。城里三千六百行,小翠们能找到的工作其实很少。服务员要看得惯客人的脸色,看他们吸纳山珍海味。客人们的钱不是母鸡生蛋和种玉米挣来的,正如比尔·盖茨家里18米高的人工瀑布不是用卖雪糕的钱修建的。
小翠们腿站肿了,表情麻木了,但什么技能都没学到。农村孩子,譬如小翠,不敢想的一件事是在城里学习技能。即使学到一点,如打字、照顾婴幼儿,回农村还用不上,在城里如果不给别人打工也用不上。她们最难的是创业。老板的责任——如果有责任的话——包括让农村孩子学到一些技能,在培训方面花一点钱。
小翠们不敢想的第二件事是爱情。爱情不是跟城里人学的,它像春天一样到来。可她们的爱情无枝可依,像小鸟儿在天空盘旋。爱人不缺,但房子呢?工作呢?小翠在城里找一个同是农村的小伙儿为侣,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敢想。一般说,经济改革不成功导致的“拉美化”就包括贫民窟化,像墨西哥城那样,城市周边布满贫民窟。这是失地的、走入城里的农民包括小翠所能选择的居住地。
农村姑娘到了年龄要谋划婚事,她们的保鲜期短,没有本钱单身、嬉皮。她们离开了农村就不再回去了。
那么,她们去哪里结婚呢?嫁个城里人吧,但城里也有很多找不到工作和无房的人。
姑娘们并不像我这样忧虑,她们像草莓一样鲜艳丰美,也“惯”着自己——用手机,观韩剧;她们议论章子怡和超女,鄙视一切土里土气的人;她们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走,眉眼婉转,譬如小翠。
(陌上蝶摘自2008年3月25日《深圳晚报》,唐涛图)
(作者: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