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好大的雨,我开车恰好从你家门前路过。你正披着破旧的雨衣,用一块旧塑料布给墙角的一堆碎木柴遮雨。这是你冬天生炉火的引柴吧,不能湿的。在这个城市,住平房、生炉火的人家已经不多了。一阵风吹来,雨衣从你身上脱落,我看见了你瘦弱的身体。我一哆嗦,车也一哆嗦,熄火了。
我住在一个豪华小区,宽敞的楼房,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儿子养得白白胖胖。我们虽为兄妹,但几乎不走动,自从那年你用刀砍伤了你嫂子的胳膊。
雨过天晴,你竟带女儿来我家了,我吃了一惊。
你是来借钱的。你想买一套楼房,那座简陋的平房,实在无法住下去了。可是,你连首付的钱都没凑齐。妹夫下岗了,每天蹬着三轮车去市场卖菜,你在一个清水衙门上班,那点儿可怜的工资,刚够你们的温饱。
我抽着烟,不知如何表态,只好沉默不语,你嫂子沉着脸,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
你脸上掠过失望,但依然尴尬地微笑。最后你说,女儿先寄存在这里,你有急事去办,晚上再来接她。你走了,你嫂子对我说,我若借给你钱,就和我离婚。
但两个孩子很快熟了,他们在一起玩扑克游戏,最简单的,大管小的玩法。儿子总是赢,外甥女总是输,她撒娇说,你不能总赢我,我是你妹妹!
二
我想起我们曾一起玩扑克。那是你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那时全家人都宠你,我更以你为骄傲,你是咱们家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
爸爸妈妈在厨房做好吃的饭菜。你说要和我玩扑克。我说要玩就来真的,你敢吗?你说,可是我没有钱啊,怎么办?我一戳你的脑门儿,可是你有智慧啊!
游戏其实很简单,稍微懂点数学就行,何况你那么聪明。
你每赢一次,我就给你10元钱,很快,你赢了好多。那些钱是我从银行换的,都是崭新的票子。虽然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小老板,但打工也挣了些钱,我是故意要把钱输给你,不然的话,我也会给你一笔钱供你上学的。
当我把钞票输掉了一半时,妈妈喊,别玩了,吃饭。输钱的计划还没完成,于是我说,最后玩一次大的吧,你若再赢,我就把剩下的这些,一次输给你。
你后来当然把钱都赢了去。哥,为什么我总赢呢?我说,你傻啊?你是我妹妹,我必须让你赢!你激动地扑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三
那个夏天,我娶妻成家。妈妈和你嫂子总是发生矛盾,我夹在中间,让我很为难。
当你毕业回家,听完妈妈的哭诉,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偏向妈妈,因为你的加入,家里更乱了。我的头都要炸了,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就要自残。
你们都冲了过来,从我手里抢菜刀,怎么那么巧,菜刀被你抢到手后,却一不小心砍在了你嫂子的胳膊上,顿时血流如注。
尽管你嫂子也默认,你这一刀并非故意,但这一刀,却割断了我们的血脉亲情。
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你的生活却每况愈下。机关工作虽不累,但钱挣得很少,你过得很清淡,雪上加霜的是,妹夫下岗了,清淡变成了清苦。
有次你曾试探着来我家,试图改善我们的关系,但遭到了你嫂子的嘲讽,她说,人不能有钱,有钱了亲戚就像苍蝇飞过来。你当时就火了,摔门而去。
四
从那以后,你再没来过我家。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你怎么会开口向我借钱呢?
我恨恨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这些年,我们的隔阂太深了,好像彼此较着劲,就是为了不肯输给对方,我却忘了,亲人之间,只要相亲相爱,输也是赢,彼此仇怨,赢也是输。
我去劝你嫂子,我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我上小学四年级,你上二年级,我为了和同学争谁第一个到学校,早晨顶着星星就去上学,路上怕得要命,所以,你要陪我,硬跟我一起去,但你的教室,只有你一个人,你更害怕了,就跑进了我的教室,我揉着你冰凉的手,让你明天别再来。但你坚决地说,不!
你嫂子转过脸来了,但还是低头不语。我又说起昨天,那雨中的一幕……你嫂子打断了我,嚷道,别说了。就往外走。
我追出去,她却进了孩子们的屋,坐在床上,看两个孩子玩扑克。我正想和她发火,但我发现,她已经流泪了。
晚上,你回来了,疲惫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外甥女高兴地迎上去,妈妈,我和哥哥玩牌了,哥哥玩不过我,他总输。你拍着她的脸说,傻瓜,那是哥哥让着你呢。
我借机问你,还记得咱们玩扑克吗?也是你总赢,我总输。你点点头,说记得,你那是让着我呢。儿子听了说,你是我爸爸的妹妹,哥哥必须让着妹妹。
我飞快跑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现金,我想好了,起码先帮你把首付交了,你嫂子如果再阻拦,我不会答应她的。
我说,这钱不是借,是送给你的,先把首付交了吧,贷款的事,慢慢来。妹妹一怔,眼里已经含了泪水。
不知你嫂子何时站在了眼前,她伸过来的手里捏着一张存折。你嫂子说,妹妹,咱们把房款一次交清吧。
(高翔摘自《人生与伴侣》
2008年9月上半月刊,安玉民图)
(作者:姚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