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不谦卑

“这是你自己缝补的蚊帐吗?”“嗯。”
  “你裁剪这些旧衣服做什么用?”
  “下乡。”
  “下乡?你今年多大了?”“十五。”
  “噢……”
  我答着话,却没有抬头看问话的人,仍旧埋头在家中那架旧缝纫机的匝匝劳作之中。
  那是1968年的深秋,那时候,父亲与哥哥已经被关进警司监狱。家中厅堂里正处在一片抄家后的狼藉之中。各种翻乱的书籍纸张、破衣杂物,摊满了一地。我带着妹妹,护着祖母,担负起应对一个被“阖家铲”(粤语:全家倒血霉)的大家庭的全部“日常事务”—探监、探“牛棚”,无休止的抄家,写检举揭发材料,到父母单位追讨生活费……终于,自觉扛不住了。—我想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出发在即,我翻找出姐姐哥哥们穿剩的旧衣服,日夜缝补、洗染、剪裁,也顾不上刚才那个问话人似乎略带同情关照的语气,在缝纫机的匝匝声中,只用眼睛的余光扫见—那是一个穿军装的大个子叔叔。他的身影,很快就化入了警司再度派来搜集父兄“罪证”的抄家人群里。
  我是1968年11月26日(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晰),在广州太古仓码头登上“红卫轮”,和当时将近十万之众的广州中学生一起,奔赴海南岛农垦(后改为兵团)第一线的。出发前一天,一个邻居孩子—就是那天在家门前起哄的其中一个小子,上门告诉我:马上到孙大姐家一趟,居委会有事要找你!
  孙大姐?我心里冷然一震:不就是那位时时佩着红袖章在街区里吆吆喝喝的居委会主任吗?“文革”以来,我们家就始终处在对门那位被邻居叫做“老鬼”的街道积极分子的日夜监视之中。这种时候,孙大姐要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呢?!
  “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没敢惊动此时已陷在一片临行凄怆中的祖母和妹妹,怀着忐忑却略带麻木的心情,踏进了孙大姐的家门。
  孙大姐是一位操北方话的军属。虽然嗓门大,喜欢咋呼,但为人厚道,在街道里人缘是不错的。她的家不大,用一个大柜橱隔出了小饭厅和睡房。孙大姐一脸严肃地把我领到后面的睡房。掀开门帘,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仪容端整、穿着四个口袋干部装的军人坐在床前小桌边,见我进来,点头示意我坐下。
  看出我的紧张,他让孙大姐给我倒一杯水,在孙大姐出去的当儿,他轻声问:你不认得我?我摇摇头。见孙大姐端进水来,他正色道:“军区专案组需要补充一点材料,我要单独和他谈一谈。”
  待孙大姐走出门去,他才换了一个和悦的脸色,说:“你不记得了?那天,你在缝纫机前补蚊帐,裁剪旧衣服……”
  我这才蓦地想起,他就是那次警司的二次抄家搜查中,在客厅里有点心不在焉地向我问话的那个大个子军人。我抬头打量他一眼:当时他大概三十七八岁,国字型的宽脸,高鼻大眼,双眉浓黑,北方人的隆厚五官中,透着憨实,也透着威严。“你家庭现在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我也知道,你明天就要下乡到海南岛去……”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婉起来,“那天,看见你—这样一个小男孩,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这么安静地踏着缝纫机,裁补这么一大堆的旧蚊帐、旧衣服……我就想……找你谈谈……”
  我惊讶地望着他,脸上却极力显得平静、冷淡——那是我经历过诸般抄家、盘询之后,开始打造出来的一种“少年世故”:我等着他的“先礼后兵”……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听毛主席话的好孩子,你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他依旧严肃地向我说着当时的流行话语,我却听出了他话里流露的善意和暖意,“你明天就要出发到海南岛去了,你一定是第一次出远门—你叫苏×,对不对?”他的话音变得凌乱而急促起来,“我当然知道你是苏××的儿子,苏×的弟弟……”他喃喃说着这两个当时在军区小报上、在东山满大街打着红叉的大字标语上反复出现过的名字,“可是我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背家庭包袱,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你年纪还这么小,人生的路还这么长,你自己要坚强、努力,不要把前途看得太灰暗……”他站起身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直直望着他,默默点点头。“我不能多坐了。你也要赶着收拾行李。我没有别的事情,因为不方便上你家去,所以让孙大姐请人把你叫过来……我们就握个手,再见吧!”
  我慌措地站起来,我的15岁的瘦嫩小手,被他的温暖大手紧紧一握,很快就松开了。我记得我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说,就被孙大姐送了出来。我依旧一脸茫然地向前走着,走向自己人生的第一步,走向那个锣鼓喧天而汽笛声、号哭声和口号声同样震天的早晨。我在“红卫轮”驶向大海的苍茫夜色里,想起了这位大个子叔叔留给我的话—“人生的路还这么长,你自己要坚强、努力,不要把前途看得太灰暗……”他是专门为着给我说这几句话,从军区跑过来“私会”我的。在他的国字型的面影浮现在无边黑暗之上的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了明亮的灯火—那是照亮我人生暗夜中的第一盏灯火。我记得很清楚:我回到透风的船舱里,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不要绝望。”我随后把自己抄录的一句“名人名言”写在下面:“为什么大海的涛声永远浩荡澎湃?因为它懂得自强不息。”
  整整40年过去了。在多少天涯跋涉、海国颠连的日子里,我会时时念想起这位大个子叔叔—在我人生起步的那个非常年代的非常时刻,似乎刻意又不经意地搀扶了我一把、熨暖了我一把的大个子叔叔。—大个子叔叔,你在哪里?这些年来,我时时念想着你,常常向我的亲友、妻女提起你,也曾试图向从前的“军区专案组”打听、寻找过你。可是岁月苍苍,人海茫茫,你的身影早已消失其中而无从找寻了。可是,你在我年少心中点起的那盏灯火—爱的灯火、人性的灯火、自强的灯火—至今尚未熄灭,甚至转化为我的“童子功”,这就是我—这个当日的“绝望少年”,至今还时时被友人们讪笑“好像从来没见你绝望过”的一个前因和潜因。
  (陈美摘自凤凰网)
(作者:苏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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