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鹅毛大雪天,我还是开车出发上路了——或许是因为寂寞。我们这个美国中西部大学城,一放假,学生一走,城就空了。我借了两套金庸的书,没日没夜地看,先还觉得有趣,后来便没有了味道。我一时寂寞难忍,便出门开
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鹅毛大,我还是开车出发上路了——或许是因为。我们这个美国中西部大学城,一放假,学生一走,城就空了。我借了两套金庸的书,没日没夜地看,先还觉得有趣,后来便没有了味道。我一时难忍,便出门开车上了高速公路。
只半下午,我就后悔了。天色未晴,大雪弥漫,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公路标牌都难以辨认,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我迷迷糊糊,不知如何是好,就算现在掉头回转.当晚也回不到家了。万幸,又走了大概一个钟头,我到底看见了一个小镇。其实也不是小镇,不过是高速公路边的一个小块商业区,有几个加油站,几个小餐馆,几个小旅店,还有一个大卡车停车扬。这是给那些在公路上生活的人开设的荒野绿洲。
我左右看了看,把车开到一家门口灯光最亮、房子最大的旅馆前。我晓得,这种地方,不够安全,可不敢图便宜住小旅店。正在这时,迎面又开来一部车,停在我的左前方,车上下来的好像是一位女性,裹着头巾,顶着风雪,摇摇摆摆,往旅馆大门走。我赶紧快跑几步,抢在她前面上了门口台阶,为她拉开玻璃门。
她裹在里,从我面前移进门去,轻声用英文说了一句:“谢谢。”
我随她进了门厅,看着她站在大厅当中,解开头巾,把头发一甩,才知道,她是一个东方姑娘。她站定,左右环顾,我看见她准备朝餐厅去,便一个箭步过去,挡在她面前,用英文客气地问她:“请问,你在意跟我共用一张桌子吗?”在我看来,她长得漂亮动人。
“中国人吗?”我问,用。
她猛然挺直身子,睁大眼睛,紧盯着我。好一会儿,她才像舒缓过来,轻声用汉语说:“你,你怎么看出来?”
“你没有把往地板上一丢。”我随口答道。
她又抬眼看我一下,好像没明白。
“美国人喜欢把衣服往地板上一丢了事。”我笑了,解释一下,又补充,“你是东方人,可没有日本人的钩鼻子,没有韩国人的平面颊,又没有越南人横排宽大的两个鼻孔,剩下的当然就是中国人了。”
她听了好像要笑,嘴角动了一动。
“而且这么漂亮的毛衣,手织的,只能从中国带出来。”我又提出一项证明。
她没说话,低头看看,用手拉拉她的毛衣。糟了,我多话。这毛衣一定是她妈妈亲手织的,我一说,勾起了她的乡思,她的脸上黯淡下来。
我赶紧问:“大的,到哪儿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没回答。
“对不起,可以问吗?”我说。
“从东往西。”她到底讲话了。
“是吗?没有走错路吧?这条公路是南北向。”
“啊,没什么,那么就算从南往北好了。你呢?”她问。
“啊,从北往南……你要喝点什么吗?我去端。”
“嗯,一杯苏打水,什么都行,哦,一杯冰淇淋吧,有点饿了。”
我拿着一个托盘,把几样东西拿回桌子。
“你常喝白兰地吗?”她吃了一口冰淇淋,问我。
“今天天太冷。平时从来不喝。”我把腿跷到旁边一把椅子上,往后靠靠身体,舒服了,喝一口酒。这不是跟神话里说的一样吗?大坐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喝着白兰地,陪着个梦一般的美女。
“来了几年了?”我问。
“四年半。你呢?”她问。
“比你多一年。学什么?”
“药剂学。”
“研究院?”
“对。博士。你呢?”
“一样。”
“什么一样?”
“博士。”
“真奇怪。”她忽然伸手碰碰桌上花瓶里的一束小花,说:“这个季节还会有这样的花。”
“北京来的吗?”我问。
“是。你呢?”
“西安。古城。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兵马俑?”
她略略露出一点笑意,很灿烂很妩媚,但是转瞬就消失了。她两臂支在桌边,双手相握顶住下巴,凝望那花朵,好半天。
“我实在太累了。”她轻轻地说。
“我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私立大学,那大学在一大片田野当中,周围什么都没有。整座小城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四年多了,我……就想……说说…………”
“我懂。”我说,“我也有同样的孤独与。而且,或许要永远伴随着它。”
我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这不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可是,我们得背着它,往前熬。也许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得继续生活下去。”
我停住话,我痛恨这种说教式的谈论。我咬紧嘴巴,决定不再开口,许久,我听见她微弱极了的声音:“谢谢。”
我看着她。她看着花。
“我能摘一朵这的花带走吗?”。
“当然。”
“我喜欢。”
“它代表永恒。”
“真的吗?”
她又把手握起,支住下巴,从浓密的睫毛里透出的眼光直直地,看着我说:“再说点什么。我喜欢听你的声音,你的话。”
“那么我们来背小时候学的课文吧。”于是,我们背高尔基的《海燕》、范仲淹的《岳阳搂记》……
一阵摇滚打碎了她如醉如痴的目光。餐馆里电脑编码的毫无理由地自动换成了疯狂的喧闹,搅散了我们梦幻般的宁静。
“走,我有真正的音乐。”我灵机一动,跳起来,对她说。
我们俩匆匆逃离那一大片杂乱无章的喊叫,跑出门,钻进我的汽车里。我发动马达,开了暖气,车里很快就暖和起来。我在唱机里放好光盘,按动电钮。
音乐从后窗边的立体声喇叭里似水飘出。她立刻叫一声:“萨拉萨蒂。…对,《流浪者之歌》。”我一边说,一边动手把两个人的座位靠背都往后放平。
于是,我们两个并排躺在座位上,四只眼睛望着车顶,静静地听那小提琴声。
窗外是没有星光的夜晚,车场里空空荡荡。雪花在空中旋转飘落。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两人存在。小调音乐,甜蜜的忧伤,轻轻拂过我们的心间。这是我最喜爱的音乐之一,常常听。我能背下其中的每一段歌词,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停顿。但是今天,此刻,格外地浪漫。孤独寂寞也好,去国怀乡也好,雪夜荒原也好,困顿疲劳也好,无论如何,生活毕竟会有甜蜜的瞬间出现,让世界显露光明,变得美丽。
“我想起,”她轻轻地说,“北京的家,窄小的胡同,灰色的砖墙,院门口的石狮子,缠着纸条的铁皮烟筒,炉子上咝咝的沙锅。我想起,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还有小学同学,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当时并不是朋友,也许根本没说过几句话,现在想起来,就像思念亲人一样,心里迷迷蒙蒙的。我常常问自己,干吗要出国?”
黑夜弥漫着田野,风雪遮盖住世界。
琴声终了,她问:“有中国音乐吗?” “当然。不过不是光盘。”我坐起身换上磁带。 “呀,《》。”音乐一起,她就猛地欠起身,小声惊叫。
我躺下来,说:“好几年没听过了?”
“除了在梦里……”她的声音打颤了。
车外的雪慢慢地停了。喇叭里两只蝴蝶比翼双飞消失在远处的迷茫之中,一缕缠绵若断若续,袅袅不绝。
第二天早上,天很高很蓝,太阳很红很亮,世界很广阔很新鲜。我出门坐进汽车,斜对面,她的车迎面对着我开过来,一辆淡蓝色的雪佛莱。
她比我起得早,也许她昨夜就没睡。我打开的时候,她迎面停在我旁边,两个相临,两张脸相对。 “这个送给你了。”我把《》磁带递出车窗。
她接过去,没说话。过了片刻,她看着我说:“吻我一下,行吗?”
我从车窗探出身子,她转脸迎着我。我把嘴唇紧贴在她柔软香甜的唇上。她的眼睛闭着,密密的睫毛上挂满泪珠。
我坐回车里。她开走了。我们谁也没说话。
远远的,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还依稀可见一粒淡淡的蓝色,小小的,飘忽着……
(陈顺亭、贺晓燕摘自《涉世之初》2000年第9期)
(作者:沈 宁 字数:3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