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外草地回来的人,身上多半带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有些伤是很难看见的:首先,他就不愿让谁看见,而且有些伤,即使让你看,你也看不见。这些伤,痛在骨头里,深深地藏在倔强而沉默的心灵里,只能从他们艰难的步态(并非
从口外草地回来的人,身上多半带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有些伤是很难看见的:首先,他就不愿让谁看见,而且有些伤,即使让你看,你也看不见。这些伤,痛在骨头里,深深地藏在倔强而沉默的心灵里,只能从他们艰难的步态(并非由于襄老,他们大多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和课重的哮喘声中,猜想到他们曾遭受过难以想像的磨难和病痛,小灾小病难不倒他们。
秃手伯失去双手,一目了然,他无法瞒过谁,但是他那满的伤,却从来不让人看。我也只见过一回。
有一年夏天,他一个人在河里洗身子,我悄悄地游到他身边,想帮他擦擦后背,才第一次窥见他的(只听说狼差点把他的子撕开),不见则已,一见真让我吓得目瞪O呆。这哪里是伤疤?我心想,他回来已有两三年,再重的伤也早该结疤.但现在看见的却是血淋淋的一个肭脯,我觉得血还不住地在流,映着夕阳的光辉,秃手伯的胸脯,像多年之后我见到的,从形象到颜色,都十分相像。我惊奇地对秃手伯说:“伤口还在流血,可不能见水!”
秃子伯很平静地说:“不,早已不见血了,这叫红疤,不。”
“为什么不?”
秃手伯用于抚摩着自己多难的胸口,叹子,气,说:“这伤还没有死。”
“还没死?”伤还有不死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伤还活着,天阴下雨时它不让我,整个心口还像那只狼在咬我撕我。”
我禁不住去摸摸秃手伯的血红的胸脯,他没阻拦我,我不敢用手多摸,生怕血冒了出来。
“愿意摸就摸摸,不。”“疼吗?”“不疼。”是的,伤疤显然没有死。我觉得它还在折磨他,哪有不疼的伤?尤其这红疤,还活着的伤疤,更不能轻视它。
几十年过后,我才知道伤疤也是一种生命。记得过?好多天,我问充手伯:“你肭脯上的那些伤疤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看见?”
他皱着眉头说:“伤疤千万不能露给别人看,不能让人为自己承当。更不能让谁可怜。
以后我再不向他提伤疤的事。我跟他常常一起吼唱西口调。
有关伤疤的道理,半个多世纪之前,秃手伯就对我讲过,当时我并不理解:直到我身上心灵上,也带上了许多伤疤,也很大也很深,而且有的到我死后,可能仍然活着不死,我才真正地悟知了伤疤这个活东西。
(魏群摘自《中华文学选刊》)
(作者:牛 汉 字数: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