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好日子

我听到小女孩的声音说:我们要去洗澡吗?今天晚上就去吗?寒流来临的夜晚,拜访朋友之后,我独自散步回家,走过道南桥口,伫立街边等待绿灯亮起,一阵强劲的风从河上吹来,带着潮湿的气味,令人遍身颤栗。我竖起衣领,转过头去,

我听到小女孩的声音说:我们要去洗澡吗?今天晚上就去吗?

寒流来临的夜晚,拜访朋友之后,我独自散步回家,走过道南桥口,伫立街边等待绿灯亮起,一阵强劲的风从河上吹来,带着潮湿的气味,令人遍身颤栗。我竖起衣领,转过头去,望向那排平房,忽然,仿佛有氤氲的烟气腾腾而起,我知道只是汽车排出的废气,可是,确实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到温暖,并且听到小女孩的声音说:“我们要去洗澡吗?今天晚上就去吗?”

我仍能够辨识出,那是我自己的童音,我仰着脸期待地看着父,我们去洗澡吗?天气冷的,便这样一遍遍地要求着。

那年头还没有器;那年头我们刚搬到一小时只有一班公车会进来的木栅;那年头四处都是由垄和萤火虫。那年头靠近道南桥的街上有一排店铺,跌打损伤隔壁是豆腐店,再隔壁是一间,没什么关联性地开在一起,但我那条街,

每当冬天的风将鼻尖吹得微微发疼,就是洗澡的好日子了,吃过晚餐,将料理干净,父亲也将洗澡的用具准备好,我们一人穿一件厚重的外套,手牵着手往出发了。晚风的劲头更强,我有时躲在父亲背后,在大人们的安慰中勉力往前走,却从不退缩,我知道等着我的足什么。澡堂里收钱的柜台小小的,常年都是潮湿的栗色,被蒸气与人气浸润着。我们一家四日进了一间浴室,磨石子浴缸,白色瓷砖墙壁,日光灯悬在天花板上,前一次洗澡的人留下的暖意还没散尽,隔邻洗澡的烟气一股股涌进来,而我们也哗啦啦地放起来了。两三岁的弟弟和五六岁的我,泡进热腾腾的水里,张开嘴大口呼吸着,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脸都蒸红了。浴室里的光线惨白,无法辨认的各种肥皂的气味蒸腾在一起,其实并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但,我们总是那么快乐,把自己泡成一只只煮熟的虾子,全家一起唱着歌洗澡。

洗过澡一点也不畏惧寒冷了,我甚至觉得身上的衣物都是累赘,我可以脱去它们,在冷风里飞翔,飞到任何一个我想要去的角落。母亲走进豆腐坊里,向他们买了没有煮过的豆浆,带回家去。我站在一旁看着,磨豆工人穿着背心,头上系着毛巾,将刚刚蒸好的豆腐打开来,一版一版的好整齐,热腾腾的豆腐有着扑鼻的清鲜气味,有母亲也买一块回家,拌香椿叶尖来吃,点两滴麻油,特别人味。我常争着把豆浆提回家,走在夜黑的路上,想着提锅里的豆浆,明天早晨起床便能喝上一碗,加了白砂糖的,就为了这个,我甘愿哪里也不去。

我的一直保有这种北方人的生活习惯,极少淋浴,多是泡澡。

澡堂没多久就歇业了,家里不知从哪里找到个汽油桶似的大锅,冬天的时候,就煮上一大锅热水,再由父亲或母亲提到楼上的浴室里,倒进浴缸中。家里的浴缸也是磨石子的,摸起来透心凉,要好久热水才能将缸温暖起来。我看着父母吃力地将一桶桶、一锅锅热水往楼上搬,心中充满恐惧。万一滑倒了或者摔了一跤,那可怎么得了?我开始感觉到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之后,总暗藏一些疑惧的阴影,这阴影甚至威胁到我享乐的本能。

少女时代我们搬了新家,与左邻右舍一样,安装了热水器。洗澡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我并且开始了学习替别人洗澡,那些浑身奶味的小婴儿,是我的服务对象。母亲在家中帮人育婴,鼎盛时期有十四五个婴幼儿。绝大多数的婴孩都洗澡,有一些一进了澡盆就不想出来了,我看着他们浸泡在热水中;手脚挥动着,发出喜悦的呢喃,脸上安逸舒适的表情,心里挺纳闷,洗澡有这么好吗?混乱的青春期,有太多不明了的困惑,我不自己,觉得生命无聊而且空虚,洗澡固然是每天都要做的事,也就是一些机械化的清理步骤罢了,我草草了事,连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身体在长大,灵魂却不知躲在哪里,日复一日。

成年以后,陪同父母亲回老家探亲,也是第一次去大陆。母亲一进广州就病了,从河南病到河北,整天发着烧,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们在石家庄暂时落了脚,父亲在那儿有个外甥,可以帮着照应,我们决定等母亲病好了再往下一站走。那位给我们找了家宾馆安顿下来,偌大的园子里有许多高大乔木、喷水池、各色花卉,房间很敞亮,倒是个可以养病的地方。

、表嫂带着十岁左右的小女儿来探望,女孩纤瘦,扎两根辫子,眉眼紧俏薄脆,有一种超龄的美丽。她在宾馆房间里东看西看,忽然拉了去浴室,过一会儿,谨慎地笑着问:“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来这儿,洗个澡呢?”

在他们自己家里,小小的厕所中加个水管子,上厕所和冲澡全在十块儿了,不过二平方米。我们房里的大浴缸,对他们充满着魅惑。母亲养病的那几天,表哥全家下了班就来宾馆洗澡,女孩每次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裙,便笑着偎在我身边,那样发自心底的快乐,她的笑不再超龄,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了。从早晨到黄昏,园里的乔木蝉鸣响彻,每当风过,蝉的吟唱,把夏日唤得透明起来了。母亲仍然发烧或昏睡着,我站在窗前眺望刚刚洗过澡的表哥一家人,手牵手走回家,像是刚刚参加过一场盛宴。这不是栽曾经拥有过的,至为简单的一种快乐吗?我是什么时候失去它的?母亲的病好了,我开始恋爱了,生命添加许多馨美与甘香,我再度喜欢自己。从我开始在镜前凝视自己,这世界有些不同了,原来绝不去温泉浴场赤身露体的,却跟着喜欢泡澡的朋友,从台湾泡向全世界。沮丧的时候,忧的时候,爱情离开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变长了,泡在温热的水中,细小的微汗从唇髭沁出来,全身松弛着,一种飞浮的状态。从来都不会游泳的我,突然看见胴体飘摇着如同芒草的微细汗毛,仿佛灵魂,自幽暗的谷底泅泳而出。如果可以遇见,那个整天等待着洗澡的好日子的小女孩,我或许会告诉这个小秘密——只要是可以洗澡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朱石林摘自《海外星云》2001年第10期)
(作者:张曼娟 字数: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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