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又梦见你外婆了。女儿没有说话,目光从书上移开,停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戴着老花镜的母亲正低头织一件毛衣。外婆支去世的时候,女儿正在遥远的南方。那里的冬天不飘雪。母亲说,外婆去的那天落雪了,就像你出生的那
说,我又梦见你了。没有说话,目光从书上移开,停在花白的上。戴着老花镜的正低头织一件毛衣。
支去世的时候,女儿正在遥远的南方。那里的冬天不飘雪。母亲说,外婆去的那天落雪了,就像你出生的那一年,11月里下大雪。
屋里的暖气很好,女儿的裙裾从椅子边滑下来,撒在地上。窗户上有一层雾气,看不到外头。女儿的手指从玻璃上划过,擦出一小片灰白的天。这时节,北方正冷。
女儿知道母亲心里难过。艰难的外婆,十个乡下的小脚女人,一个二十几岁就守寡却将自己韵儿女们都送去读了书的女人的一生,该是怎样的故事呢?
女儿说,外婆迈着那双小脚,拄着拐杖,挎着竹篮,从几十里外乡下来看她。女儿记得,外婆的头上包着一帕方巾,女儿曾经淘气地将那方巾掀了,看到外婆脑后一个小小的花白发髻。
好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女儿在灯下看书,突然想着,在坐上新娘子的花轿前,外婆一定有着一条美丽的大辫子,又浓又密,黑亮亮的。在鲜红的盖头下,那辫子盘成了发髻。之后,在岁月里变得稀疏而花白。
如今,母亲的也已如外婆一样花白了。
母亲,你的该染了。女儿说,她本想说过两天就走的,假要满了,南方的那座城市,让她无法割舍。
母亲依然织着她的毛衣;说是要在女儿临走前织好。线是她亲自去挑的,几乎跑遍了全城的商店。女儿拦她,说到处都是毛衣,买一件就好。母亲说,织的才暖和。实际上,在亚热带的那个缄市里,要穿毛衣的日子没几天。女儿去的几年里,母亲年年都寄一件自己织的毛衣,女儿很少穿过,都压在箱子里。过段日子,就拿出来晾在阳光下。鲜艳的、沉静的色彩,就那样在渗透着海水气的太阳味里穿过岁月,让女儿记起太久太久以前的事。
母亲是在月亮下读书的,亮亮的月亮下头能看得清书上的字吗?在乡村里;到了天黑,人们就都睡了。外婆和母亲坐在月亮下,外婆摇一辆纺车,吱吱呀呀地响着,棉絮在水样的月光下飘飘落落,一摇就是大半夜。
母亲进城念书的第一个夜晚,躺在摇摇晃晃的单人床上,听到的竟然是吱吱呀呀绵延不断的纺车声。
在的学校里,母亲没有漂亮的衣衫,也不会说好听的城里话,她只有一叠书。母亲每周回一次家,带足一个星期吃的粮食,走几十里的路。好多次,女儿在归家的飞机上,想像着母亲当年走几十里路去学校的样子。
圆圆的线团滚动着,一根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毛线在母亲的指尖跳动。外婆有一双令人羡慕的做女红的手,母亲也是。如今,母亲的这双手已经皮肤松弛,有许多的斑点,不再光滑圆润如初。女儿的一双手,只能写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那些句子,母亲没读过,外婆也不会读。
母亲的身上,穿着自己织的毛线衣。好多年了,颜色都褪了。女儿带给母亲的衣服也都好好地在箱子里放着。那些衣服,母亲只在家里的镜子前穿过,她细细摸着柔滑的布面,自语道:都这么大的年纪了,穿出去了别人笑话。女儿在市场选衣服时,总也觉不出母亲的年纪来,回家一见那鬓角的白发,心里吃了一惊,母亲竟是真的老了。
外婆牺牲了一生的时光,看着自已的儿女们沿着乡间的小路怯生生去了城里;而她一个人,在乡间的里,对着暮色里的一盏青灯,而后是长长的长长的夜。
母亲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同她一样出身清寒一无所有但有着深厚乡音的人。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母亲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她恪守着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渐渐远离了都市的繁华,远离了乡下的和月光下翻书的岁月。在日日忙碌而清淡的生活里,母亲几乎从来没离开过家。那是她一生的支柱。
外婆也一直守着自己的家。尽管村头有自家新盖的小楼,但她总是迈着小脚,在那兴方经年的院落里,驻守着自己的老屋。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外婆拄了拐杖,从老屋里出来,久久地站在里,阳光将她瘦小的背影拉长,一点点地融进榕树的香气里。那树是外婆初来时栽的,每年春末,都散落一地粉嫩的花,外婆的月光穿越屋后的矮墙,停在村外的小路上。那条路往南,是外婆的家,穿着嫁衣坐着花轿的外婆,是从那条路上来的;路往北,通向城里,外婆的女儿在那条路上告别了自己的家。
母亲也曾如此地站在自家的窗口,看着巷口的那条路。女儿是从那条路走出去的,从此;就很少回来。女儿熟识都市的一切;也拥有着都市的繁华与热闹。车流如水的好多个夜晚;女儿在灯火阑珊里会记起北方的家词,记起外婆的。
女儿的一生,无法写出母亲和外婆的故事,但是她的心却时常被那些故事润湿着。
母亲依然在仔细地织毛衣,斯断续续地讲着外婆。女儿的指尖从摊开的书页上滑过,眼里竟是母亲的白发。
(高清华、王志刚摘自2000年12月12日《中国青年报》)
(作者:冯雪梅 字数: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