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风,追着云

春天的夜晚,空气里都是草叶的芳香,我在堤边散步,有时候仍会下意识地往后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西的样子。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车子很少,人们需要移动便骑着脚踏车四处去,脚踏车行进时是安静无声的,快要撞到人了

春天的夜晚,空气里都是草叶的芳香,我在堤边散步,有时候仍会下意识地往后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车子很少,人们需要移动便骑着脚踏车四处去,脚踏车行进时是安静无声的,快要撞到人了才会拨两声丁零。丁零,听见这样的声音,大人立刻抓住泼猴似的小孩,一起转头去看。有时候坐在脚踏车上的正好是我,丁零,那声音便透着些神气。

那时候家里有一台高大的脚踏车,多半是骑的,车头还有一盏灯,用力踩蹬踏板便会亮起来,这在照明缺乏的乡间是很重要的。我曾在田边等候加班的回来,等啊等的,每次有一圈光亮晃过来便站起身子,伸长脖子去看,两个轮子滑过去了,不是我的父亲,又一台车过去,仍然不是。安静的田里,连虫声都是寂寥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父亲终于回来了,他让我坐在横杆上,骑一小段路,带我回家。我喜欢父亲的脚踏车载着我,但,因为我的学校离家太近,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因此羡慕弟弟,简直是有点嫉妒起他来了。弟弟念的小学恰巧在父亲办公室对面,他放学就去找父亲,父亲载着他一起回家。

却有一位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常常载我回家,他是我的干爸爸,也是我的老师。从幼稚园到小学,我便一直被干爸干妈悉心照料着,他们夫妻都是老师,有两个儿子,认了我做干女儿,于是,我忽然成了“老师的小孩”。虽然身份似乎不同了,懒散迷糊的个性却一点没改,作业不是忘了写就是没带来,数学永远不及格,而我的干爸正是我的数学老师。他殷切地为我做课外辅导,在他们家温暖的餐厅饭桌上,我却只想睡觉。

九岁那年父亲被派到香港从事特殊工作,干爸干妈对我们的照顾更周到,虽然父亲离开家是一件大事,我却在许多的关爱下,并不感觉凄凉无助。因为我念的小学教室要改建,五年级被迁到较远的中学去上课,干爸是我的导师,他很为我的成绩发愁,放学后叫我留下来念书,到了黄昏,他的事都忙完了,便用脚踏车载着我回家。

金黄色的,照在道南河上,也照在我们身上。干爸在二十分钟的返家道途中,一边用力踩着踏板,一边对我进行教育。他不断告诉我,我并不笨,只是不用心,应该要多用点心,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干女儿,我该争口气给大家看看。梳着两条辫子,看起来很乖巧的我,总是不停点头,心领神会的样子。甚至有时候会用洗心革面的态度忏悔,许下一个承诺,带给自己也带给干爸很大的希望。只是,下一次考试成绩揭晓,又是一翻两瞪眼。

于是,脚踏车上又有一番恳谈,依然照着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干爸曾经对我感到过失望吗?从小学到中学到五专,我从没为他争过一口气,他还兴冲冲陪着我去考高中联考,明明知道连边也摸不着;他也曾欢欢喜喜来参加我的五专毕业典礼,好像我获得的是国家文学博士。是什么原因,让他总能从不好里面看见我的好,并且相信我可以变好呢?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他已经过世将近十年了。

我插班上了大学,念完研究所,又出了几本书,很以为可以让他舒心了,他却罹患癌症,病倒了。念完博士的我正巧遇上一次感情风暴,家人都受到骚扰,干爸当然也不能幸免。他拖着支离病体来到我家,只是告诉我要勇敢;要坚强,不要害怕。我头一次为那件事哭了,带着很深重的愧疚与不忍。我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希望他能原谅我,不仅一点也不能分担他的病痛,还令他焦心挂虑。他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他说他相信我会遇到一个好人,他相信我会获得幸福的。就好像我只是那个脚踏车横杆上的小女孩,虽然没考好,却还有下一次,只要用点心,会有好成绩的。

然而,我们都知道,不能够了。他再不能看护着我,为我课后辅导;幸福也不是我用了心,就一定可以获得的。我们都变得无能为力。

如今,走在河堤上,我有时候回头张望,在回头的瞬间,也许正碰上某个时空交接的缺口,也许,我就能看见穿着香港衫的干爸,神采奕奕的,骑着脚踏车,迎风而来,淡淡的发蜡气味,他那么年轻,双眼炯炯有神,看见我的时候,就微笑了。从小,我给他的承诺总是落空,这一次,我终于如他所祈愿的,获得了幸福。

当我还没学会骑车的时候,亲戚都觉得我不是那块料,因为我的母亲。母亲是个牡羊座女子,冲劲十足,她年轻时骑车上下班,束得小小的纤腰,系一条蓬如花朵的长裙子,骑在路上只往前冲,看见迎面而来的军用卡车,一边大叫:“危险,危险。”一边完全不煞车地笔直撞上去。还好卡车已经煞住了。母亲自此受到各方拥戴,称她为拼命三娘子。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适合骑车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然而,青春的恬妞穿着俏皮的热裤,唱着:“我骑着一部单车,呵呵呵,要到路的尽头,没人陪伴我,呵呵,我却不寂寞”,却使得骑车变成一件极其浪漫的事。我发愤去做,于是得以享受那样的自由与惬意。

只是经过许多年的考试与不快乐的青春,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失去了骑车的能力,我抓不到平衡,迈不出步子,充满畏怯。和出去玩,大家兴冲冲嚷着,去骑车兜风吧。我总是笑着站在一旁,口中说着,没关系,你们去玩。其实心里充满惆怅,就像一个天使,看着伙伴们张翅高飞,自己的翅膀却不知怎地退化了。

也有朋友好意地要帮我练车,但我过度紧张,总觉得摇摇欲坠。小时候那么容易就相信了扶着我的车的那双手,现在要相信、要放松却那么困难。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问题,不仅是骑车的问题,可能也是人生的问题。

前三年因为要去长途旅行,免不了骑车,终于下定决心,由朋友带着去河堤公园练车了。依然是童年时的,暖暖的,金黄色的,我连踩踏板的勇气都没有,连声说,不行的,我会,一定会的……折腾了许久,朋友忽然拧起眉头问我:“不摔怎么学得会?摔一下会怎么样?”

三个月后,我在温哥华的史丹利公园里,沿着英吉利海湾,迎着秋天的风,顺着时时与野雁相遇的路,悠哉地骑着八公里的自行车专用道。虽然,在我一上车的时候,就连人带车摔了两大跤,脚踝都破得鲜血淋漓,可是,我再也不怕摔跤了。我被低飞的海鸥追逐着,也追逐着路边的云,我感觉到从森林里吹来准备入海的风回旋的脚步。当我路过,松鼠正攀爬到树头,我可以听见它们欢快的喘息。

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四个小时,太阳缓缓沉进海平面,余光摇在海水微波,我们在海湾的堤岸边停下来,那里有一些鸥鸟,有一些孩子,有一些和我们一样的异乡客,大家都安静地聆听着,堤上一个黑人正吹起萨克斯风,悠远的乐声乘着风出海,想像着一次旅行。背着光,他的身影经过剪裁,成一幅画,被永恒裱褙。

听得入神的那一刻,我竟也潜意识地回头,然后,安心地微笑了。

(张明摘自台湾《讲义》2003年第3期,潘树声图)
(作者:张曼娟 字数:2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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