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我住在灵境胡同。这是个大胡同,挨着府右街,街对面是中南海的高墙。在胡同口打弹弓,弄得不巧石头子儿会飞过去,弄巧了说不定会砸着人。 所以,我是不玩弹弓的。 胡同里有不少堂皇周正的院子,是有钱有势的人住过的
12岁那年,我住在灵境。这是个大,挨着府右街,街对面是中南海的高墙。在胡同口打弹弓,弄得不巧石头子儿会飞过去,弄巧了说不定会砸着人。
所以,我是不玩弹弓的。
胡同里有不少堂皇周正的,是有钱有势的人住过的吧?老百姓一住就不行了,能插脚的地方都盖了棚子或房子,像脸蛋上生满了大疮。戏耍的孩子便没了去处。怎么办呢?只好爬到上去了。
我迷上了爬房。有一种上了山的感觉,不想停下来,只想东绕西绕地往前走,觉得会走到城外去。躺下来的感觉更古怪,仿佛躺在草地上,眼前只有天空,没有别的人。爬房成了我少年身心的最大娱乐。直到今天,我仍旧可以想见在墙的夹角处纵身一跃的情景,手脚并用的利索劲儿有股令人不可思议的味道。那是我吗?我凭什么迷上这种不成体统的勾当?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偷过枣,不止一次,次次都在夜里。手在密叶中摸索,总是碰到刺儿,却很少触到果实。光脚站在上,一边看着远处的路灯,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收获的几颗青枣。那种散漫和孤寂真是太妙啦!还偷过,是早晨,在有雾的清凉的早晨。瓦上和叶子上都是露水,很快就湿了。里,桑树的主人响亮地刷牙、漱口的时候抬起头来,不动了。起初很平静,像看一只猫一样看着我,猫或许过于大了,他终于“嗷”一声叫起来。我踩着起伏的瓦片飞奔而去,恐惧像老鹰一样在头顶上拍打着翅膀。我溜下电线杆踏上平地了,却仍在飞奔,飞奔!这记忆中的受了惊的少年让我感动。逃窜的背影成了人生的固有姿态,我必须不停顿地鞭策自己:兔崽子,你快点儿跑呀!
也有悠闲的时候。在横七竖八高低不一的上走路,会无意中看到窗里的情景。有个老头不停地拉抽屉,找不着东西了;有个老太太用蒲扇拍腿,是蚊子在吸她的血吧?女人在补;又一个女人在补衣服;男人像大虾米一样弯在凉席上睡觉;另一个男人光着腿走来走去,腰上裹着毛巾被。都是一些奇怪的人。他们只和我们隔了几道墙,却仿佛住在陌生的世界。每翻过一道屋脊,就跨过一条边境线,所见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新奇而遥远了。
遥远的东西也可以近在眼前。那是国庆节的焰火。在院子里只能看到光,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鼓励我登上。满眼鲜花怒放。我向大叫,菊花!麦穗儿!蜈蚣!降落伞!而过一会儿便回屋了。我舍不得离开。想解手,憋不住了就移到远一些的别人家的房顶,松了裤腰带蹲下。我盯紧了空中的焰火,缤纷中觉得自己一会儿绿了,一会儿红了,一会儿黄了。这是比偷枣偷更恶劣的一件事,而我却蹲在那里恬不知耻,并且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我不想责备自己,我是偏巧住到城里来的乡下孩子,灵境胡同不过是一条平淡的山谷。我在山谷的草地上做了不得不做的一些事,而现在我知道我已经失去那样的自由了。住着高楼,窗外有大片大片的平房,屋顶上看不到一只活物,更别提四肢敏捷的孩子。都规矩得很,有些事不屑做,也不配做了。
略感荒凉。爬房自然是无益的,但儿子正一天天长大,我担心他自己过不了马路。明天回到灵境胡同,我要给他启蒙,告诉他飞檐走壁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那种身心的自由还能回来吗?
(作者:刘 恒 字数:1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