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小学毕业那年,我带她到日本去和丈夫团聚。我希望到日本换个环境,能把我肩上的教育担子减轻一些,至少,母女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紧张。一年后女儿在日本适应了环境,跟日本的女孩儿们不分彼此地混到了一起,一放学,叽叽
小学毕业那年,我带她到去和团聚。我希望到换个环境,能把我肩上的教育担子减轻一些,至少,母女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紧张。
一年后在日本适应了环境,跟日本的女孩儿们不分彼此地混到了一起,一放学,叽叽喳喳地领回一大帮,在她的房间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女孩儿们都穿着统一的深绿色海军校服,推开房门,竟使我很难一下子从中寻出自己的来。
日本的女孩儿很开放,敢大胆地公开宣称自己的所爱是谁谁谁,有时我在外面客厅里听女孩儿们的议论,所谈都是某某的男友比某某的男友有风度,某某和某某约定将来结婚生几个孩子,某某追某某歌星,已经写了30封信了,某男星很有人气,是班里23个女生的梦中情人……
女儿混在这样一群日本小疯丫头中间,让人担心。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碰见留学生陈琳,她急匆匆地跑,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刚才有人向她告状,说她那十岁的儿子放学不回家,现在正在商店里看黄色杂志。
看着陈琳消逝的背影,我的心在隐隐发沉。在国内,扫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淫秽的书籍、影像,要出笼毕竟不容易,小孩子的成长环境总是健康的。加之,几乎所有的父母对孩子在男女关系方面的教育和要求都是很严格的,绝不能容忍荒唐的事情发生。
在日本,色情广告随时插放在你的信箱里,黄色杂志作为商品与鲜花、鸡蛋、糖果一样,在商店里公然出售,你坐在那儿看一天也没人理你。日本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见怪不怪,中国的孩子不行,他们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少见多怪。来到日本,其“眼界大开”之势,让家长们防不胜防。
那天,陈琳是否抓住了她的儿子我不知道,但却促使我下定决心对女儿的房间进行一次突击性大搜查。
趁着她上学的工夫,我顺利实施了我的计划。枕头底下,书柜顶上,抽屉里头,笔记本内,上上下下,登高爬梯,我一通细致搜查,忙出一身热汗。
我在女儿房间翻箱倒柜的结果,收获颇丰,缴获了三本书,一封信,两张字条,一个本子。
(1)三本书:《如何成为魔女》一、二、三册;
(2)一封信:是女儿写给《魔女》作者某某子的,信中溢满崇拜敬仰之词,内容不外乎请作者授以真传,使她成为具有魔力之少女,将来学成回国,魔法在身,报效国家,也不枉出国一趟;
(3)两张字条:是写给班上某某小男生的,约定在某处见面;
(4)一个本子:本子里面抄录了大量咒语,什么上课不让老师提问念什么咒,出门就捡钱念什么咒,想让某某人爱你念什么咒,想让你不喜欢的人倒霉念什么咒……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涨大了,我这才知道敢情女儿的日语进步,尤其是日语口语说得绕口令似地利落,根结竟在这儿,竟在这些书上。毕竟那些咒语得用日语来念,中国没这东西。那个叫某某子的日本女作家这不是害人吗?这些青春少女,这些半生不熟的半大孩子,本来就够让她们的爹妈操心了,她却还把她们往“魔”道上引,整个一个添乱!
女儿放学回来,我将缴获物件一一亮出,一通训导,将书籍之类一概没收,咒语本子当众焚毁,责令女儿于两小时内写出深刻检查。
女儿站在那里,梗着脖子,咬牙切齿,一言不发。明显地,她压根儿就不服。
两个小时以后,不但检查没交出来,连她自己也不出来了,她从房间里面闩上了门,拒绝与我们见面。
事情有点儿僵,我决定拿出中国家长的看家本事——找学校。在国内,孩子但凡有了什么问题,只要学校、家长双方联合起来,双管齐下,你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
我让去女儿学校,不想去,他说这儿不是中国,中国的经验在日本不一定适用,闹不好让人笑话。但我软磨硬泡,只好拿着三本《如何成为魔女》的书去了竹园东中学。
孰料,一杯茶还没喝完,丈夫就回来了。他说跟学校反映了女儿的思想情况,请学校对她进行正确的思想引导,克服迷信,端正学习态度,可是学校的人说了,人的思想是逐步形成的,不是靠说教树立起来的,学校尊重学生的思想,无权干涉他们的行动,更不能硬性指出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而只能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一切由学生自己选择……再说,从反映的情况来看,你们的小孩看书非常认真,非常投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天哪,我一听都傻眼了!
书没了,本烧了,女儿真是没咒念了,但她老跟我别扭着,我说往东她偏往西,我说礼拜天全家出去爬山,她偏说要在家睡觉。你真把她留在家里让她睡觉,她又特别精神,你在外头往家里打电话,永远打不进去,那是她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在联络。
有些话我没有跟丈夫说。其实最让我担心的不是魔女书而是那两张写给男生的纸条。日本人的姓名有它的好处,是男是女基本一目了然,用不着去猜测。这两张字条使我感到,再不能用“小女孩儿”的眼光来看女儿了。才多大呀!给日本男孩写纸条约会,她就不想想后果?嫁什么人也不能嫁日本人呀。且不说女儿,就是我,也远没有给日本人当丈母娘的思想准备。我相信,所有有女儿的母亲在这个问题上都很敏感、很多疑的,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在她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母亲的心就悬起来了。
女儿说我是“奥巴他利扬”,我不知道“奥巴他利扬”是什么意思。查字典,没这个词儿,问女儿,她吭吭叽叽说不出所以然。不是不明白意思,是找不出汉语的相应词汇。我们娘儿俩折腾半天我才搞清楚,这个“奥巴他利扬”的中文本意是“事儿妈”。我奇怪她竟然不能用汉语表达这层意思,她说有些想法的确一时很难找出汉语的表达方式。
从此我们家里规定谁也不许在家里说日语。
这一条我和丈夫都能做到,惟有女儿,她说着说着就忘了,好像已经由不得她了,时间长了,她的汉语词汇越来越贫乏。越来越退步的汉语,越来越频繁的“纸条”,这样下去实在是不得了。我跟丈夫商议之后采取了果断的一步:回国!
女儿从日本回国后,自认为是现代派,很快和保守的老爷子产生了矛盾。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家进行了一场“爷孙之战”,这场战争时激时缓,终无停歇。到后来,爷孙彼此矛盾之深,已达相当尖锐的程度。两个人老的倚老卖老,小的倚小卖小,各抱地势,互不相让,每日除了抬杠以外再无其他言语。
老的说,看你这身扮相儿,披发左衽,满身爬小鬼儿(圣斗士图案),袁世凯当皇帝登基也没你穿得花哨。
小的说,您穿上您的长袍马褂找张艺谋去吧,他那儿正缺一个男主角呢。
老的说,你这不吃,那不吃,饿你三天,吃屎甜如蜜。
小的说,都像您似的一顿饭吞两大碗面,撑一肚子碳水化合物,中国人百分之八十都得成横路敬二。
老的说,你唱歌时别抽筋行不行,我瞅着心慌。
小的说,要是把抽筋的专利让给您,您还得加上翻白眼儿呢,谁瞅着都心慌。
由话不投机到不搭话,到写小字报往墙上贴,“战争”逐步升级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我在报社上班,累了一天回到家,实在是懒得听爷孙双方那些毫无逻辑的即兴汇报,他们俩之间的那些破事儿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天我回家,看见家中走廊的墙上贴诗一首,系老爷子所为:
出无言语入无声,
呼人道姓又称名。
缺规少矩不肖辈,
谁是爷爷谁是孙?
我知道,这首顺口溜是针对女儿的,女儿在日本筑波住的时间长了,受了那些波兰、美国、俄罗斯邻居的影响,对家里人往往直呼其名,洋人不以为怪,在中国的家庭里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回国后女儿虽经反复教育,仍时有忘记,难怪老爷子贴了小字报。
孰料,前帖未去,又见一帖。帖上云:
花里胡哨馋似猫,
正饭不吃净零叼。
零食不吃兜老满,
修正主义坏根苗。
此帖糨糊未干又上一帖:
狐朋狗友往家招,
不做作业净闲聊。
看表你妈要下班,
掂起书包都跑了。
帖子越贴越多,所涉范围越写越广,最高纪录老爷子一天写过十三张,没有一张不是针对女儿的。老爷子反正闲着没事,做顺口溜也是一种消遣。老爷子有个小本子,所做顺口溜在誊抄上墙之前先写在本子上,抄出来贴在墙上是书面刊出,吃饭的时候老爷子还要拿着小本子在饭桌上高声朗读,进行口头发表。
老爷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儿一声不吭地吃自己的饭,并不参与。女儿倒也不与老爷子计较。一段时间下来,任着老爷子去写、去贴,任着来客们嘻嘻哈哈地去读。
这日下班刚推开家门,老爷子已经早早守在门口,一见我就喊:我是蚂蚱!我是蚂蚱!我不知何故,急往墙上看,见众帖周围贴出一副新对联,上联为:“倚老卖老不知老之将至”,下联为:“管天管地还要管拉屎放屁”,横批为“秋后蚂蚱”。女儿的对联就是女儿的水平,且不说工整没做到,就连这内容也够粗俗的了。我知道,我必须给女儿一点颜色才能平息老爷子心头之愤,否则戏非但收不了场连晚饭也吃不消停。我当下给了女儿几巴掌,女儿跳着脚地哭,说她冤枉。
我说,你贴对联骂爷爷就该揍。
女儿说爷爷贴了那么多帖子骂她怎么就没人揍?
老爷子听了立即收起一脸得意,吧嗒着眼睛不说话了。
我说,爷爷就是爷爷,你要能揍他他就不是爷爷了。
女儿说,王子犯法还与民同罪呢,爷爷是什么……
我真怕她说出“东西”二字来,赶紧将她推进里屋,拿一把巧克力豆儿将她的嘴堵住了。女儿还在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说:
“你不要用糖衣炮弹腐蚀我……我不是小孩儿……”
老爷子挣足了面子很高兴,晚上在饭桌上情绪很高,有说有笑。吃着吃着突然指着月份牌说,明天是惊蛰,哈哈,我这老蚂蚱又活啦!女儿一听立刻毫不犹豫地接上:我听说从下月开始骨灰盒要涨价……
嗨,我明白,一场新的战争序幕又拉开了……
(陈杰云摘自《琢玉记——我与妈妈的战争》,人民文学出版社,何兵图)
(作者:叶广岑 顾大玉 字数:4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