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五个同年兵,别人都说好。当初我们一起被一辆卡车拉来,新兵集训就在这个山沟里的通信连。新兵集训结束后,其他新兵都拉回市区的连队,独我们五个就留在这个部队。我们都是安徽兵,又住同一间宿舍,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应该
我们五个同年兵,别人都说好。当初我们一起被一辆卡车拉来,新兵集训就在这个山沟里的通信连。新兵集训结束后,其他新兵都拉回市区的连队,独我们五个就留在这个部队。我们都是安徽兵,又住同一间宿舍,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好,我们也觉得应该好,应该好得形影不离。
我们五个,分别叫高萍萍、王丽、金娜、陈力、王红(排名不分前后)。现在描述,我也不敢妄评哪个最美哪个最丑,反正我们打心窝里都觉得自个儿最美。我好像说过金娜最美,陈力就沉默,其他人则惘然愤然;如果金娜为了报答也这么夸我,她们就更不屑地起哄,瞧不起我们互相吹捧;又好像有谁夸过王丽美,当时没人说别的,但两天后洗澡我却忍不住指着王丽的腿笑起来。王丽的腰细,腿却老粗,我们都叫她大象奶奶。我们就这样,女人之间都这样。
我们几个新兵集训时常常扎成一堆看信、想家、思春,彼此嘲笑、打打闹闹、掉眼泪,那时我最恨我们,让我们天天跑五公里,冲刺回来后个个累得哈哧哈哧的,心都要炸裂了,还命令我们再来500个“高抬腿”、200个“兔子跳”。尤其我们几个,跑得慢,总拖后腿,天天都要过这道鬼门关。终于有一天,我坚持不住,昏倒在地,其他几个做“兔子跳”的也立即跟着倒下。我一会儿就苏醒了;我想我们都醒了,可我们只有硬着头皮装昏下去。我们大哭大笑眼泪鼻涕直流,四肢抖个不停——我们的苦肉计结束了“兔子跳”,又迎来了俯卧撑、正步定姿、立正塞牌等无穷无尽的折磨。还有一次,我们几个像同时着魔,在队列行进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孤僻动作,越吼越怕越出错。最后我们几个被统一打了背包让滚,滚下山滚回老家去!当然如果我们真滚了,那新兵集训队可就出了大事故,可当时我们哪里懂得水深水浅,只站在营区边集体哭,伤痛欲绝,死去亲人般。我们当时就说如果部队真开除我们,我们死都不回家,我们一起流浪去新疆去西藏去西双版纳,我们今生今世在一起,把逃兵的命运紧密联结,永不分离。
等我们真的如愿以偿在一个连队一间宿舍中撞来撞去时,才发觉友谊的维持与巩固是多么艰难。第一次生气好像因为上下铺,谁都不愿意睡上铺,可总得有人睡吧,睡上铺的人肚子自然气得鼓鼓的。第二次好像因为是表扬,一样的上机房值班跑操开会帮厨搞菜地,为什么表扬她不表扬我,为什么表扬我不表扬你?渐渐地,不快活的小事就数也数不清了,在我们的讲话呼吸与笑声里隐隐约约,像空气中琐碎的尘埃,像满天嗡鸣看不见又烦死人的蚊子。我们三年相处的生活,是诗歌中五株女儿绿的迎春柳,是小说中五个女兵的故事,是交际学中有关暗战智斗的无数例题。
那些数不胜数的鬼事散发着嫉妒烧柏油的焦煳味、小心眼烤电线的刺痛味、耍虚伪熬胆汁的苦辣味。好像有一天分队长过生日,我和谁合买了一套餐具做礼物,我捧着,我们去给她。可就在敲门的瞬间,任务发生变化,变成她捧着恭敬地交给了队长。我的心随即堵了好几天,反复愤怒地想,她捧着?!队长会不会根本没意识到有我的份!好像又有一次,我们几个下山去镇上玩。明明只是一个小镇,我们也臭美,带着便装跑到营区外换上。那天陈力和金娜都穿着红裙子,我则土里土气,真令人沮丧,偏偏陈力还要扯着我一路走。实事求是,陈力那套比金娜的漂亮,可我忍不住对陈力夸金娜的裙子漂亮,用这种方式来灭陈力的威风。两分钟后陈力借口上厕所出来就拉住了别人的手,一下午再没理我。再好像有一天,宿舍里跑出一只蟑螂乱窜一气,她们只在惊叫,我却冲上去把它踩成了堆肉泥。第二天金娜就在食堂嚷——我们宿舍有蟑螂。谁知金娜却开始再三再四地讲,直到把这件小不点事演化为一宗惨案。在周六党团日活动时,她又半真半假说着玩,有人问她怎么不踩,她说她从小到大不杀生,妈妈杀一只鸡她都要掉眼泪。所有的人指责地看我,怪我杀人不眨眼,我气得打摆子,又理屈词穷发作不得。还有一次王丽找我借钱。她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本来想拒绝,又惴惴不安,最终怕得罪人还是借给了她。虽然每次只是借几块钱,可还是在我心中压上了三块大石,催讨的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又不知如何提起,那种苦恼,有甚说甚,似乎不亚于争党员当此类的大事。终于绝望,碰上一个忘事包,权当被抢劫了吧。岂料几个月后忘事包居然想起来还给了我,我捏着那十几块钱险些热泪盈眶。就在我喜从天降时却发现高萍萍一脸难堪、欲言又止,甚至眼角下都有疲惫的淡青色,我几乎都认为她有什么身世之谜要告诉我了。但在我再三追问后却换来自己一个大红脸,原来很久前我曾向她借过十块钱,结果忘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我在被别人折磨时,也折磨了另一个人。这件事的后果使我一度想成为自给自足不借不还不买不卖的山顶洞人,至今绝不借钱给别人也绝不向别人借钱。既是如此,我有时面对一个同事有话要说时仍忍不住疑云四起,嗫嚅着边问边回忆,我,我没借你的钱吧?
如果要嗦可以说个三天三夜。我们的友谊线今天把1和2连结,明天又把3和4连结,这里一根那里一根,满屋子的关系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可别人都觉得我们挺要好,一天到晚欢声笑语,我们也始终对外宣称我们是“铁姐妹”。暗战是升级的,越来越残酷的。尤其到了第三年,入党、考学、立功、提干等事关前途的大事纷至沓来,利益纷争的鬼火更是把我们的心熬出了毒汁。
我们有一个当了,会先得到党票,考学会加分,立功也优先。我们就先恨她,不买她的账,处处孤立她。有次她男朋友从外地来看她,她没请假就溜出去会他,不晓得哪个告了黑状,于是班长被撤销。换上的班长也不晓得是不是参她的那个,但无论如何两人的怨是结定了。我们互相拆台,比着去讨好领导,过年回家争着给领导带土特产。我们彼此相看时连平常假装的友谊也没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敌视的气味。
我在部队一直是苦干加巧干,第三年底我们通信站上报士兵骨干提干名额时居然上报了我。啊呀呀,我嗅到我们老王家祖坟冒的青烟味,真是又惊又喜又怕,于是提心吊胆地等。之所以提心吊胆完全是怕自己一骄傲就惹恼命运之神,让我竹篮打水空欢喜。在我战战兢兢等提干命令时听到一些谣言,说我跟什么首长要好才得到这个名额;据说匿名电话甚至打到上级干部部,说我这不好那不好,最后来个通用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在我痛苦又满怀希望之中,她们几个退了伍。晚会上,都在哭,就我不!我一滴泪也不流。她们几个在我眼中变成了几只大鳄鱼,挂着假眼泪,打着偷偷摸摸害死人的匿名电话。这是段至今无解的往事,可能是谣传,也可能确有其事。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我做我的小军官,她们奔她们的前途。她们基本都留在了这个城市,有的当机关话务员,有的分在院校收发室。我们各个都陆续结婚。我这个小机关干事委实并不比她们好到哪里,可我很少与她们来往的冷淡却换来了一些后遗症。于是流传一个笑话,说我提干后忘本,回到我农场老家,见我娘先娇滴滴喊一声,妈咪,我回来喽!又问我爹地呢?我娘说,你大呀,你大在猪圈除粪呢。有人学给我听,我好气又好笑,不晓得是她们几个谁说的。
我们一年基本能相聚一次,在我们战友的婚礼或其他战友聚会上。我们还在斗来斗去,知道我们五人中有人要出现时,就拼命地化妆打扮,不是去烧包,而是要把对方比下去。可惜我跟高萍萍先败下来,我们无可救药地发胖,我原先挺自负的好皮肤也有了雀斑。我们越丑一点她们就对我们越亲热一点,可我只看到她们眼中幸灾乐祸的光亮。于是我们找别的东西自夸。我们盲目夸自己的工资福利,明明只有一千多块钱工资硬说成两千,明明过年发两桶油硬说成两箱外带烟酒水果与厚红包。我俩以此捍卫自己的尊严,打击她们的气焰。我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相聚着斗争着。直到有一天我们五个再相聚时忽然吃了一惊,因为我们再没理由骄傲了。无论高矮胖瘦,我们的面颊不知不觉有了辛苦的皱纹,腰肢出现了轮胎肉,脊背也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弯曲。我们中间有人下岗,有人离婚,有人夭折了孩子。不知不觉十年过去,我们各个人都发生了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现在我们不用再争斗了,我们无可挽回地衰老了。
我们在岁月催老的狼狈中感到了彼此的温情与善意。我们几个决定回老连队看看。老连队离我们这个城市有一百多里路,我们坐长途车去,到那个小镇再爬上那座山,就回来了。连队营房翻了新,大概的样子没变,可人全换了,从连长到战士,没一个认识的。我们去从前的机房看,值班的女兵把我们一顿呵斥,不得乱闯军事禁地!我们无法摆老兵的架子回击,物去人非,我们再无权进入喽!于是我们去后山玩,找到我们当年的“乐园”。“乐园”是后山森林中的大片藤树。那些藤树长得有人的胳膊小腿那样粗,盘旋环绕,枝叶茂盛,自成一片洞天福地。更妙的是,有几棵藤树盘旋垂环,形成几架天然的秋千架。现如今那秋千架老了些粗了些,却仍在半空晃荡着。我们攀上去,坐好抓牢晃起来,都微闭双眼感慨万千。蓝天白云绿树碧藤,我们希望能荡回时间深处一个叫少女的年代中去。
我们中的谁突然惊叫,指给我们看。我们挤过去瞧,也都低低叫一声。那是系在一根藤上的五根,是我们当年系上去的。那时我们新兵集训结束刚成为小列兵,快乐得不行,从机房下班后像出笼的小鸟跑来后山玩,发现了我们的藤树乐园。我们在藤上绑了五根,象征着我们五个。我们说这是友谊的见证,我们要像这一样紧紧系在一起,不分开,永远要好。十年过去,那根藤粗了些,五根丝带又旧又灰,如同五根破绳,可我们仍然认得它们。我记得我系上去的是黄色,并且是中间的那根。而那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也同样分辨不出色彩了,可我们肯定都晓得哪一根是自己的。
这些丝带那么难看,那么脆弱,几乎要腐烂,可仍然没有断掉。却原来,不管我们怎么忘掉那一次的誓言,变得虚伪势利自私、勾心斗角不宽容,可那五根丝带是不肯同我们一起变心的。它们好像忍受折磨苦其心志等在这里,就专门等我们来看似的。而这一等,就是十年。
我们五个相互看看,我们的眼中突然就闪出了莹然欲滴的泪光。
(作者:黄雪蕻 字数:4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