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第一个徒弟的时候我比徒弟还年轻。徒弟的父亲是老寒腿,徒弟孝顺,用一件旧皮大衣给老父改了一条皮裤。我正好从宁夏去西安接车,徒弟便把给老人送皮裤的事拜托给我。徒弟的父亲在耀县农村。我必须先开车到耀县,才能找到徒
带第一个的时候我比还年轻。
的父亲是老寒腿,徒弟孝顺,用一件旧皮大衣给老父改了一条皮裤。我正好从宁夏去西安接车,徒弟便把给老人送皮裤的事拜托给我。
徒弟的父亲在耀县农村。我必须先开车到耀县,才能找到徒弟的表妹领着我去。所以,我首先要找一个去耀县的带路人。
那时的交通非常不便,公路上拦搭便车的人比比皆是。开着卡车出了西安,我便开始在拦车人中物色可能去耀县的赶路人。当我很有把握地把一位搭车者让进驾驶室后,一问才知他只不过要去高陵——高陵到耀县还有100公里。正在懊丧之际,搭车者却拍着胸脯说,只要让他搭乘到高陵,他保证在高陵车站找一位可靠的旅客将我带到耀县。
车到高陵,搭车者果然找了一位小伙子来带路。不过,带路人并不是去耀县的旅客,而是搭车者的朋友。这位朋友正在闲逛,被搭车者游说了来。于是,我们一路高歌猛进,顺利到达耀县并很快找到了徒弟的表妹。
徒弟的表妹说去徒弟家还有30公里山路。我对我的带路人说,我们要去农村,你就在城里等我,我送完东西回来接你一起回高陵。带路人说,我也想去农村看看。况且,谁知你们几时才回来,我在城里哪个地方等呢?你回来找不到我,自己开车回西安我怎么办?带路人的话让我很是为难。因为卡车驾驶室只能坐两个人,徒弟的表妹要领路,自然应该坐在我身边。更何况她还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岂能不怜香惜玉?而将带路人赶上车厢,我又有些于心不忍。正在两难,小伙子早已爬上车厢,做了一个领袖般的手势——开车!
我在徒弟的表妹的指点下将车开得飞快。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刚进山就遇上一场瓢泼大雨!雨点打得驾驶室顶噼里啪啦直响,车前的公路上一会儿就有了积水。而我的带路人任凭风吹雨打,岿然站立在车厢。我几次停车让他下来躲雨他都不肯,被淋作一只落汤鸡。
山里的天是孩子脸,一会儿就好。风雨过后,我们将车开到了徒弟的表妹家。站在她家门前的山头上,一眼就看见了徒弟家门口的大柿子树。但他们两家中间是一条深沟,要绕过去,必须步行4公里。而这4公里,其实只是一条羊肠小道。表妹派了她的小弟带我们继续前进,自己留在家帮母亲为我们煮饭。我认为高陵小伙不善走山路,劝他留在徒弟的表妹家等我。他却说他一定要跟我去徒弟家吃过了冬的吊柿子。拗不过他,我们只好背上皮裤和西安城中买来的礼物,徒步穿越这条深沟。
其实,我完全可以把皮裤和礼物放在徒弟的表妹家让她代转。我甚至可以放在耀县托付给徒弟的表妹。可我从数千里外的宁夏来到这里,不为徒弟看看父母,于心不忍!但我未曾料到,在这4公里山路上走一个来回,竟用去了两个多小时。而雨后的泥泞又让城里长大的高陵小伙摔了一路跟头,几乎变成一只泥猴。更有一点对不住他的是,我向他吹嘘的徒弟告诉我的他家珍藏的吊柿子,此时早已过了存放的季节,在全村都没能找出一颗来……
交付了徒弟的孝心,看望了二位老人,吃过徒弟的表妹做的含水面,带上山里的土特产,携起我的带路人,我们踏上了归途。我们的全身格外轻松,我们的心情格外舒畅。轻车熟路,我们很快就驶进了渭北平原。平原上的公路平坦宽直,路两边垂柳随风摇曳,鸟雀自由飞翔。天蓝得清亮,云白得洁净。不时地有一个个村庄迎过来又闪过去。村庄外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成群结队的村民。我们望着车外的一切,时而大声地交谈,时而欢快地歌唱,将“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歌声撒下一路……
有炊烟从老乡的屋顶升起,有牧归的老牛俯舔胯下的犊子。这时的我却抛锚在异乡的村头,对着趴窝的卡车长吁短叹——传动轴一个过桥轴承的三个固定丢得一个不剩,几近散架!
事情全坏在这是一辆刚刚大修出厂的车,车上既无备件又无工具。束手无策的我只好频频招手,拦挡过路的车辆。自然有呼啸而过的,也有停下帮忙的,但皆因这是三个较特殊的而爱莫能助最终纷纷离去……
惟一的办法是自救。我留下高陵小伙守车,自己向不远处的村庄走去。我企图借一把手钳和几根铁丝。但我的外乡话很难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只好悻悻而归。这样,借工具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半小时后,他握着一把钳子回来了!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的裤子从裤脚到膝盖撕了一条大口子,腿上还擦破一块皮——我忘了他是一个十分怕狗的人。狗子一叫他就跑,狗子能不追他吗?
日头落了。炊烟散了。三五一伙的村民抱着板凳从我们身边经过到远处的村子看露天电影。
我挡住一辆开往高陵的班车让他先走。他挥挥手把车打发走了。
星星亮了。狗子静了。一大群一大群看完电影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
突然有一辆车停在了我们后面。车灯未关,车上即跳下一个彪形大汉。大汉叫道:“这俩臭小子还在啊!弟兄们,下来下来,都给我滚下来!”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二十多个醉醺醺的男人哗啦一下将我们围了起来。为首的那个又喊:“俩臭头啊,去的时候就看见你们在这儿,我们一顿酒席都吃完了,你们还在啊?哪坏了?说!我这一车全是司机,这点毛病还不是小菜?实在不行就在我车上拆,看上哪个拆哪个!我就不信我一车司机还救不了你俩臭小子……”说话间就爬到车底下去了。
在他们修车的时候我了解到,他们全是富平县车队的司机,他们是傍晚去乡里补吃一位同事的婚宴,喝完酒正要回单位呢。
车很快修好了。是把他们的拆了两个,另一个绑了铁丝。而他们车上仅剩了一个螺栓,却绑了两根铁丝。因为这里离富平县已经不是太远。
车到高陵是凌晨两点。
我和我的带路人又冷又饿又疲惫,徒弟的表妹家的两大碗含水面早已消耗得一干二净。我多想去他家暖一暖,吃点饭,哪怕是喝一碗滚烫的开水。然而,不但是我,就连他也被他们厂高大的院墙和院墙上的铁丝网隔在了外面。厂大门在12点上锁后是决不许再开的,而他家就住在厂内。
无奈,我们又一起到了西安。在旅社的房间里,我们每人喝下两大碗开水,倒头就呼呼大睡了。因为在那个时代,即使古都西安这样的大城市,到了凌晨3点也决没有还在营业的食堂了。我只能等到天亮后找一个饭馆答谢我的带路人,然后再将他送回高陵。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等我一觉睡醒后,早已是日上中天。我的带路人不知在何时悄悄地离我而去,竟没忍心打扰我的好梦。更让我内疚的是,直到他离开,我都没想起来问一下他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现在,我甚至连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时正是1980年的春天。
(丁梅摘自《黄河文学》2003年第6期,何兵图)
(作者:李治山 字数:2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