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碰见这样一个人,在等火车的时候。他留着长发,穿着随便但是干净的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的布包。往海德堡的火车误点了,我干脆在长凳上坐下,发现这个人专心地在读他手心上的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印着几行字。我们的眼
没想到会碰见这样一个人,在等火车的。他留着长发,穿着随便但是干净的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的布包。往的火车误点了,我干脆在长凳上坐下,发现这个人专心地在读他手心上的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印着几行字。我们的眼光接触,他有点害羞地微笑。纸条上的字长长短短的,像诗的格式,可是,不会是诗吧?这年头,哪有人念诗?
他点点头,把纸条递给我。天哪,真是一首诗呢!
在开往的火车上,他打开鼓鼓的布包,里头有两千张印着诗的纸条,他正要到寻找读者。他是这么说的:
1973年我开始写诗,写了一大堆之后,想到:好了,现在怎么办?校刊刊出了几首,我把它们剪下来,偷偷贴在火车站的大门口,然后躲在角落里观察。没想到,一会儿那儿就围了一圈人抬头读那首诗!哎,开心死了。
然后我发现,有些人去撕纸条,想把诗带走,所以我就开始到地铁站去分发,也到咖啡馆去。可是那样我又觉得有点强迫人家,不太好,于是又回头贴诗,但是用浮贴的,这样喜欢的人可以轻易取下一张带回家去。
从此我大街小巷地走,把诗贴在树干上、布告栏上、车站与地下道……我总是在月黑风高的出来贴,怕警察嘛,而且是用一种特别的胶纸,容易撕下的那一种,以免破坏环境。可是警察还是不断地找上门来,要开我罚单。有一次,一个地铁警察把我贴在车站墙上的105张诗全部扯下来,然后开了105张罚单——“破坏公物”和“影响交通市容”!
后来呢,文化局的官员把我传去,臭骂了我一顿之后,说,“怎么样?你停不停?”
我摇摇头说:“不停。”
他想了一下,“好,”他说,“我就给你两棵树!”他就指定了可娜街上的两棵树,专门让我贴诗。那是在维也纳,你现在去那条街,每天可以在树干上找到我的诗。
然后我就干脆向申请,在歌剧院地下道的一个大圆柱子上贴我的诗。派人来到那个大圆柱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觉得我的纸条并没有破坏大圆柱,所以就批准了。
柏林才好玩呢!我去向“申请”几棵树贴诗,市政府的人问我:
“你要波茨坦广场上所有的树吗?”
我吓一跳,赶忙说,不不不,我只要10棵就好。
他们马上就给了我10棵树,在柏林最大的大街上。
维也纳有些老头恨透我的诗。他们知道我什么会在哪里贴诗,我出现的时候他们也出现,在我背后叫骂:你写那什么狗屎,我把你全部撕掉!撕掉!然后就聚上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你知道吗,我贴了20年的诗,大概有7000个读者收集我的诗。其中有四分之一的人甚至是我的固定“订阅者”。我把诗寄给他们,他们直接汇款到我的账户,数目随意。
我何必出版诗集呢?树干和柱子上的诗读的人更多,而且,我就是想写给那些不会进入书店买书的人看的,我就是想写给小老百姓看的。
对,我是来贴诗的!我只需要一棵树。
(作者:龙应台 字数:1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