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香帅打开扇子,微微笑着的时候,我的心,也微微地震颤了。看见“寂寞的17岁”这句话,约摸是我十四五岁那年,当时,我在一所专科学校就读,校园里走来走去全都是漂亮的人,他们有些已经是明星了,有些掩不住明日之星的耀眼光
当楚香帅打开扇子,微微笑着的,我的心,也微微地震颤了。
看见“寂寞的17岁”这句话,约摸是我十四五岁那年,当时,我在一所专科学校就读,校园里走来走去全都是漂亮的人,他们有些已经是明星了,有些掩不住明日之星的耀眼光环。而我是那样孱弱、苍白,平凡的五官,太瘦又太高的竹竿身形,穿着过膝的土黄色军训裙,鼻梁上架着黑框近视眼镜。明明是这样的青春,如一幅青山春晓图,抑郁和落寞却像是调错颜色的画笔,将明亮的黛绿变成阴霾的灰墨,于是,青山就被暮色吞没了。等到17岁,就可以明正言顺地过着寂寞的生活,我竟有一种见猎心喜的感觉,虽然还不知道寂寞是怎样的内容与气味,却全心全意开始等待。
16岁遇见楚留香
16岁那年,我遇见了楚留香,在电影院里,古龙的原著,扮演楚香帅。知道《楚留香》要上演的那一次,我原本意兴阑珊,从来就不喜欢看武侠片,看见男同学或是村子里那些男孩子,看过武侠片便幻想自己是大侠,挥舞着双臂发出“哟、嘿、哈、呜”的叫声,便觉得很蠢。可是,当高大挺拔的楚香帅从美丽的船上走出来,刷的一声,打开他的扇子,微微笑着的,我的心,也微微地震颤了。
在此之前,就已经红透半边天了,我却从没留心,我想,是因为楚留香这个角色特别吧。他亦正亦邪,被称为盗帅,有着几个红粉知己,又能扶弱济贫,彬彬有礼,最英雄的气概都与救助女性有关。天生单眼皮,神情有着武人的耿直与木讷,但他脸上舒朗的线条、镇定的表情,令人很有安全感。我看着他俊捷的跳跃,笔直的踢腿,头一次感觉到男体的力量和美感。
从那以后,我追着看狄龙的每一部电影,一系列的楚留香之后,是傅红雪,是小李飞刀,我告诉同学:“等我长大以后,要嫁给他。”我的同学都是现实派,毫不留情浇我冷水:“人家有老婆了。”但,我有我的异想天开:“没关系,他会离婚的嘛,电影明星都会离婚的。”因为他诠释的多半是悲剧英雄的角色,我便也认定男人一定要充满悲剧性,有志难伸,饱受奸人迫害,却仍不屈不挠。这样的男子汉,在校园里太难找到,翘课、缺考、退学,实在算不得“奸人迫害”,因此我看不上任何一个向我示好的男生,觉得他们的生命没有深度。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里,要搜集偶像资料并不容易,我努力存钱,买一本电影杂志或是《姐妹》之类的,翻过一遍又一遍,幻想着自己长大之后,嫁给我的偶像,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时候一个酷酷的女同学,隔一阵子就在我桌上放一沓狄龙的彩照,都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她说:“喏,你的爱人。”我的脸忽然就红了,捧着宝贝似的,连声向她道谢。她并不说什么,甚至有着淡淡的讥诮表情,扭开头走了。一次又一次,她在我桌上放下狄龙,一次又一次,我脸红红地笑着向她道谢。竟然,从没想过问一声,这些图片从哪儿来的?后来,有个同学忍不住私下告诉我:“她根本没钱买杂志,都是偷偷去书店割下来的,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我受到了惊吓,觉得应该制止她,却同时有着一种共犯的刺激感。
我到底没有制止她,当她再次在我桌上放下狄龙,我的心脏笃笃地、结实地跳了几下,连抬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我们终于成为共犯了。对于狄龙的迷恋,从此不再单纯,多了些罪疚感。
17岁遇见贾宝玉
17岁那年,是黄梅调复辟的时代,电影院一连串放映着《江山美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七仙女》、《西厢记》、《秦香莲》,上一次的华丽流行我还太年幼,没能赶上,这一次,我和同学一场也不放过。
同时,李翰祥导演和凌波宣布要开拍《红楼梦》,对于正开始阅读红楼并深陷不可自拔的我来说,真是一项大好消息。只是,我那时候想,如果李翰祥不找凌波演贾宝玉,还能有怎样的漂亮人选呢?万万想不到,李导演发布拍片消息,找来的是当时正红的两位女星,林青霞和张艾嘉,出人意料地,由张艾嘉演林黛玉,林青霞反串贾宝玉。这两位当时都是时装文艺爱情片的当家花旦,现代感十足,很难想象她们穿起古装的模样,尤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女林青霞,怎么可能扮演贾宝玉?
然而,李翰祥导演巨细靡遗地打造了大观园,将林青霞和张艾嘉打理得粉妆玉琢,他在黄梅调之外,又尝试着运用更高亢嘹亮的绍兴调,将大观园里的良辰美景、青春岁月表现得恰如其分。电影里的宝玉是最后出场的人物,黛玉正低着头与贾府的姐妹们相认,正遇见了风风火火的凤姐儿,忽然丫头们一阵骚动,传呼着:“宝二爷回来了。”林青霞露出光洁的丰额,无瑕如玉的容颜,穿一件披风,手中擎一只风车,微笑着一路奔跑进来,细碎的活泼的步子,像响在石板地的音符。亮灿灿的眸子,高挺秀气的鼻梁,下巴上嵌着小窝,最令人惊异的是唇边细细的、似隐若现的髭毛,活脱脱是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儿。在那一刻,我完全被说服,是的,这才是宝玉,这才是《红楼梦》。
许多年后,我在直播室访问蔡明亮导演,谈到邵氏拍的那些老电影,忽然,我们提起这部《金玉良缘红楼梦》,立即,我们俩都脱去40岁的外衣,显露出十几岁的青春狂情,好像失散多年的手足,重新团聚,热烈地说着宝玉和黛玉,说着已经远逝的李翰祥导演,感叹着竟然找不到这部电影的录影带或任何拷贝。明明是陌生人,忽然,为了一部电影的记忆,仿佛竟可以生死相许。
看过那部电影不知道多少次后,我已经把所有的唱词和对白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还特地到中华商场的唱片行,挑选了黑胶唱片,早晚听个不停。如果仅只如此,真的还称不上崇拜,我开始化身为宝玉——爱一个人,就要变成他。
我开始留长发,一面梳出公主头,一面将两侧垂下的发丝用绣线缠起来,缠出所谓的宝玉头。那时学校仍严格规定我们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训服去上课,我就穿着土黄色上衣和军训裙,绑着我的宝玉头去学校。走在路上难免引来侧目,他们可能在猜测,这个临时演员怎么还没把古装卸干净就来上课啦?
那时候我是个自闭怪少女,同学们很快就见怪不怪了,但是班上有另一个女生,竟然和我做一样的装扮,每到下课时间,我们就忙着替彼此绑头发。换着不同颜色的绣花线,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戏词,唱到宝玉悼祭黛玉的“祭颦”一段,两个人都泪眼汪汪。
林青霞后来复出演《东方不败》,以男装扮相,倾倒众生好几年,对许多人来说是新鲜事,对我来说,只是巧证前缘。至于狄龙,始终没同妻子离婚,前阵子在电视上看见他演皇帝,显出难以遮掩的疲老之态,才发觉,我的偶像都已经老了,我又何能常保年轻?
而17岁,准备要好好寂寞的年代,那个少女怀抱着甜美的心事与神秘的微笑,就在偶像崇拜与异想世界中,悄悄飞掠而过。
(方林摘自《海外星云·康乃馨号》2006年第1期,宋德禄图)
(作者:[台湾]张曼娟 字数:2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