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战争年代。家里除了我祖父于连,再没有男人了。我们经常没有什么吃的,听到的消息也总叫人发愁。可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母亲却是个弹着吉他唱着歌的,永远快乐无忧的女人。母亲还喜欢读书,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确信,现
那是战争年代。家里除了我祖父于连,再没有男人了。
我们经常没有什么吃的,听到的消息也总叫人发愁。可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却是个弹着吉他唱着歌的,永远快乐无忧的女人。还喜欢读书,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确信,现实是神秘的,人只有通过梦想才能接近世界。
母亲读的那本红皮厚书里讲到了希腊,讲到了希腊的小岛。我不知道什么是希腊,那是些词语。门外—在寒冷的峡谷里,在教堂的广场上,在我跟着母亲和祖母买牛奶或土豆的店铺里—是没有词语的。那里只有钟声,叫嚷声和木底鞋走在石子路上的嗒嗒声。
但是,红皮书里走出了词语和名字。卡俄斯、厄洛斯、该亚和他的孩子们,蓬托斯、俄刻阿诺斯和乌拉诺斯,布满星星的天空。从那本书里,我发现了一个叫乌拉尼亚的国度。根据希腊神话,宇宙始于卡厄斯(意为混沌),艾罗斯、该亚等分别为爱神、地母、海神、大洋河流之神和天神。乌拉尼亚为天文女神,这里引申为天上的国度。
……
我见到了敌人。之所以说“敌人”,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我祖母热尔梅娜痛恨他们,恨到从不叫他们的名字。她只说“他们”。
“他们”来了。“他们”占领了村庄,拦住马路,禁止通行,毁坏房子。危险来了,真是难以置信。在孩子的眼中,战争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先是害怕,然后就习惯了。正当他们习惯的时候,战争开始变得惨无人道了。
我在脑袋里琢磨着,但并不相信战争就在眼前。和母亲一同去村子里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捡石子。“捡它做什么?”母亲有一回问我。我把石子塞进口袋里,“砸人。”我答道。母亲本该问我:“砸谁?”可是,她已经明白了。她不再问我。她从来不跟人谈论这一切:战争、敌人。这是她的方式:谈别的事,想别的事。但是,她内心深处的忧虑一定是难以承受的。有时候,她晚上不喝汤,独自去黑暗中躺着。
红皮书,乌拉尼亚,希腊神话,在她看来,这些比山里发生的事情更重要。不过,她每天早晨还是要出门,去街头巷尾打听消息,去面包店、杂货铺里听听大家都在说什么。仿佛父亲就要出现在村口,突如其来地出现,就像他当初的突然消失一样。
秋天来了。敌人已经进了村子。外面响起马达声,与气喘吁吁的小汽车不同,马达同时奏出两个声部的音乐,一个尖利,一个低沉。那天早晨,我被马达声吵醒。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怕得要命。墙壁和地面都在颤抖。厨房里,我看见母亲和祖母站在窗角。她们已经把蓝纸取了下来,阳光涌进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过节一样。我祖父于连坐在他的安乐椅上,凝视着前方,我看到他的手有点颤抖。
“达尼埃尔。”母亲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只是音调有点变了。我走近窗边,她一把将我拉过去,紧紧贴着我,用身体把我护住。我感觉到她的胯骨顶在我脸上,我踮起脚尖,使劲想往外看。
外面的马路上,一列卡车正在缓缓前进,马达的隆隆声震得车窗玻璃在颤抖。车队沿着山路向上开,一辆接一辆跟得很紧,远远看上去,如同一列火车。
我被夹在墙角和母亲的胯骨中间,只能看到卡车的雨篷和车窗,仿佛车里一个人也没有似的。我望着长长的车队,听着隆隆的马达声,车窗的振动声,似乎还有母亲的心跳声,我把脑袋紧紧贴在母亲的胯上。恐惧弥漫着整个房间,整个山谷。除了马达的隆隆声,外面一片空寂,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卡车的隆隆声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似的。敌人沿着山谷继续向上爬,潜入高山的峡谷地带,朝边境方向开去。
那天早晨,死了。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样,有时候陪我在屋后的院子里玩耍。他年纪轻,有点疯疯傻傻的。后来,我猜想到,他也许是我母亲的情人,不过这仅仅是个猜测,因为母亲对此从未提过一个字。
很久以后,战争结束后,我才明白。要去桥上安放一枚炸弹,那是敌人去山口的必经之路。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祖母描述的死。马里奥穿过村口的高地,他把炸弹藏在包里,一路飞跑,也许被一个小土块绊了一下,他摔倒了。炸弹爆炸了。可是,人们没有找到他的任何东西,这很神奇。
马里奥似乎飞向了另一个世界,飞向了乌拉尼亚……
(吴花果摘自《乌拉尼亚》,
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
(作者:[法]勒·克莱齐奥 字数:1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