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纽约时报》曾刊登过一篇乐评,题为《翻过一座名叫贝多芬的高山》,是针对钢琴家弹奏贝多芬的作品而言的。而对于作曲家,尤其是钢琴音乐和交响乐作曲家来说,贝多芬就不仅仅是一座高山,而是一座难以逾越的珠穆朗玛峰,一个
一
《纽约时报》曾刊登过一篇乐评,题为《翻过一座名叫贝多芬的高山》,是针对钢琴家弹奏贝多芬的作品而言的。而对于作曲家,尤其是钢琴音乐和交响乐作曲家来说,贝多芬就不仅仅是一座高山,而是一座难以逾越的珠穆朗玛峰,一个灾难。说实话,贝多芬之后的作曲家是很可怜的。面对乐圣的九首交响曲、五首钢琴协奏曲、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七首弦乐四重奏,任何有才华有野心的人都会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此路已经不通,你要不甘心做一个次要的作曲家,你只能另辟蹊径,贝多芬你是跨不过去的,你只能绕道而行。
马勒一辈子都未摆脱对“九”的恐惧,因为贝多芬只写了九首交响曲。马勒想躲躲不掉,他的第十终究未完成。他既下决心写交响曲,只好在规模和长度上与贝多芬较量,用大乐队,用千人合唱,长度动辄超过一小时……
瓦格纳是非常有交响乐才能的,但他没写一首交响曲,他专心写歌剧,而且谁也没有像他那样,把一部《指环》写得如此恢宏庞大,收录全剧要十四张CD。
理查·施特劳斯也主攻歌剧,再攻交响诗,他也似乎在避开什么。
斯特拉文斯基的名作都是芭蕾音乐,这是一个在习惯上认为不太大的领域获得巨大成就的例子,一个不多见的例子。
德彪西只写了几部小型管弦乐作品,他的心血用在钢琴上,但不是写大件的协奏曲和奏鸣曲,他写的是小品,一套一套无比精致而又富创意的小品。
二十世纪的作曲家,写交响曲最多的就是萧斯塔科维奇了,他写了十五首,分量不凡。不过他的交响曲和贝多芬的相比,味道大不相同,就好比宋词与唐诗,都有婉约,都有豪放,但婉约得不同,豪放得也不同。
一个人也许不可能把一条路走完,但他留在那里,横亘千里,高插云天,就使得这条路在他那里成了事实上的终点,后来的人只能再走一条新路。走一条新路总是容易的,你可以优先占用众多的可能性,每一次占用都给你留下一座小的—可仍然是值得夸耀的—丰碑。
二
我“开蒙”晚,十八九岁才接触到贝多芬的音乐,听的都是在中国最流行的,卡拉扬指挥柏林的几首交响曲,《英雄》、《命运》、《田园》、《合唱》和几首钢琴奏鸣曲。此后这么多年,无论多忙多累,条件多么艰苦,对老贝的喜爱从未减弱半分。人往中年走,经历了一些世事,看惯了一些人情,收敛了一些无谓的豪气,竟是断乎离不开老贝,几日不听,心中仿佛失恋般的空落。
《第九交响曲》陪了我近二十年,算来怎么也听了不下两百遍。听过不同的版本,听过盒带、唱片和CD,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听,从最早的“砖头”单声道录音机,到大功率喇叭的组合音响,这一首七十四分钟长的曲子,真是连每一个音符都熟悉到骨子里。也奇怪,人总是再好的曲子听多了也会腻,这首曲子却是永远听不够,而且是越听越有味,越听越激动,有时竟至于两眼湿润,面对窗外的灿烂阳光如临疾风烈雨,真想对天狂吼,或伏床痛哭,然而绝不是因为悲哀或愤激,而是因为那即将到来或许永不会到来的欢喜。
第一的狂暴,第二的激越,第三的沉静,这些,似乎我都已领受过,我听得心安理得,如被邀的上宾从容享受豪华的晚宴。但对于加入人声的第四乐章,尽管其玉盘珍馐有不容抗拒的魅力,却微微感到一丝惭愧:我们是有资格歆享胜利之欢乐的人吗?我们有过多少努力为了那胜利的到来呢?胜利对于每一个人,岂是可随便预期得到的?那么我一遍遍的倾听,不就是一种“僭听”了吗?
人力不可胜天,只能“尽心焉而已矣”。面对贝多芬,面对“贝九”,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三
杜甫伟大,体现其伟大的是《秋兴八首》;李白伟大,体现其伟大的是《古风五十九首》。《古风》开宗明义,是一声气象万千的哀叹:
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谁陈?
这一声哀叹的回响,在我心中几十年不灭,且将继续震荡,直到我弃世而去。对身前几百岁的文学,李白的评断再干脆不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那么大雅之作呢?李白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中国不乏伟大的作家,也不乏敢放大话的作家,然而像李白这样把大话放得如此豪迈又如此令人信服令人感动的,还没有一个。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无独有偶,在《第九交响曲》里,贝多芬像李白一样站出来说话了。在第四乐章由乐队高奏转入席勒《欢乐颂》大合唱之前,一个男声用不容置疑的腔调宣布:不要听那些陈旧老调了!让我们来听一些更欢乐更欣喜的声音吧!
一下子就向全部的旧世界告别了。乐曲进入最后的辉煌,人类之声唱出天国的欢乐。
四
指挥家约瑟夫·克里普斯谈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当我指挥第二乐章时,我总是觉得,死神正在肩后注视我。即使在急板过后,还是没有摆脱这感觉。在第三乐章,挣扎进入最后阶段。那柔和的音符无非是表示有一个幽灵翱翔于上空,对整个场景投下匆匆一瞥而已。小号表现死神在敲门,贝多芬则用提琴拒绝死神。直到最后一刻,他的回答始终是不。但在乐章结尾,他终于遇见了这无法躲避的死神。在我看来,结尾部分已经不是在人世间展开的了。
克里普斯说,第四乐章是叙述进入天国的过程,冲突平息了,痛苦和死亡的回忆也应当过去。所谓欢乐,指的当然是生命升华后的更高境界。
克里普斯的话不见得代表大众观点,但我深有同感。我认为,只有音乐能够进入尘世之外的世界,你叫它死亡也好,叫它天国也好,叫它永恒也好,叫它仙境也好,总之它是超越人世的。我听莫扎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协奏曲》的行板,总觉得那是写他的安宁和甜蜜的,不过,安宁和甜蜜得有点近乎感伤了。可能是因为莫扎特还不够成熟,对生命的感悟还有些欠缺。
五
人在年轻时免不了多愁善感,这也许正是年轻之所以为年轻的理由。成年人讥笑这种多愁善感,正说明了成熟的悲哀。
大学毕业时我写了一首献给贝多芬的诗,最后一节写到死亡的临近:它来了,那是一种必然性……
后来连绵不断的一串句子我记不起来了。那时我很愚蠢地想:垂老的贝多芬,应该为我的话而感到一丝温暖吧!毕竟一百多年后,还有一个莫不相干的家伙为他祈祷和祝愿。死神是一种必然性,这句话真是说对了。尽管当年的那首诗不无幼稚可笑之处,可这话还真是说对了。死是一种必然性,我们对死还能做什么?
两德统一后,1989年12月25日圣诞节那一天,列纳德·在东柏林指挥了一场音乐会,演奏“贝九”,那场音乐会唤作“自由颂”。演出阵容前所未有的宏大: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列宁格勒基洛夫管弦乐团、伦敦交响乐团、巴黎管弦乐团,还有自己的纽约。参加合唱的也有巴伐利亚、柏林和德累斯顿三个大合唱团。说实话,这样的音乐会不是专为听音乐的,场面虽大,效果并不十分好,因为各团的协调不容易。但这场演出令人,感人的是另外一些东西。那时的伯恩斯坦已垂垂老矣,我在纽约的下午坐看电视实况转播,屏幕上不时出现伯氏的脸部特写,那张本来有点孩子气的顽皮的脸,由于满头银发而弥漫着老年的亲切。那不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美国没有人可以说他饱经风霜,生活太平静,没有风霜,有的只是衰老。在伯恩斯坦的脸上,我看到衰老和死亡那么清晰和生动地展现出来,却又被由衷的欢乐染得如满天彩霞,几乎令人忘却了它的本来面目。半年后伯恩斯坦就去世了,这次“贝九”的演出成了他的绝唱。看这一次演出,就将我心中多少年积存的他的意气风发、边弹钢琴边指挥,演奏格什温或《西城故事》的风采全盘淹没了,掩盖了,留给我们的是人性光辉的一片汪洋。
(艾小丽摘自《名作欣赏》2002年第1期)
(作者:张宗子 字数:3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