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的小白桦

不知是否年龄缘故,我现在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下乡时的场景。那样年轻的一批人,大家都单纯得像白纸一样,聚集在一起,好像永远是让很亮很亮的阳光照着,天空就像刚刚擦干净的蓝玻璃。那种悲伤、阴霾、辛苦与艰辛倒好像尽被排

不知是否年龄缘故,我现在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下乡时的场景。那样年轻的一批人,大家都单纯得像白纸一样,聚集在一起,好像永远是让很亮很亮的阳光照着,天空就像刚刚擦干净的蓝玻璃。那种悲伤、阴霾、辛苦与艰辛倒好像尽被排斥到了记忆之外。当然,那样的日子不会有了。

下乡时候我虚岁16,火车拉着我们走了三天三夜,然后换上带篷的卡车。迷糊中听说正翻过小兴安岭,掀开篷布一角,黑漆漆只见后面车灯照耀着的路与路边高高的树梢,风声带着呼哨。等天亮一睁眼,首先令人欢呼的是眼前宽阔又开满野花的大草甸子和站在朝阳山坡上的白桦树林。草甸子里开满黄花菜、粉色和白色的百合花,再加上紫色与鲜红色的矢车菊。这些野花与绿草似乎都为衬托那修长挺立着的白桦树林。我后来听说,一般在海拔一千米以上才会有白桦树,也就是说,那是一种必须在寒气中才可以生长的树。她的美在于总是一棵挨一棵整齐排列在一起,那样静静、优雅地站在那里。一棵棵树的友好地交缠,挨得很近又相互不争阳光与水分,齐刷刷都是一样向上。她们很少孤立的一棵生长在那里,她们是那样年轻的一个整体。

我想,我就是从这样的白桦开始,才喜欢上了树。走到白桦树林里,你会深深感受到那种苦涩的气息——白桦树干上有一种干燥的白色粉末,它弥散着,是苦的。

应该说,春天不是最先降临到里的,因为每一棵白桦树都是那样娇嫩。等雪化尽,她们才在布谷鸟急迫的叫声中羞涩地绽开金币般的嫩叶。那叶片刚绽放时,娇柔得只在放肆的阳光抚摩下颤抖,然后才在颤栗中展开出更亮晶晶的绿。我们下乡的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等到白桦树叶让越来越亮的阳光照透,夏天已经过了一半。我记忆中的好像并没有那种让厚厚的雨云压着,深邃得有些阴暗的景色,暴风雨好像从不在她的枝梢驰骋。她婷婷着,窈窕着,温情着,不说话也是一种笑模样,那样端秀。好像就因为她的端秀,大家才都尊重了她的静——风在她身边轻轻地将草浪染成湖绿,雨在她身边淅淅地将花儿洗成嫣红。

我由此真不喜欢柴科夫斯基《第四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那首俄罗斯民歌《野地里的小白桦》一开始的喃喃私语,不断地被加快节奏,将个风吹白桦林的絮语处理成暴风骤雨,完全损毁了我记忆中白桦林那种连绵的诗意。我记忆中的白桦树是含蓄而又温情脉脉的,她们情意绵绵地在那里,好像就为一种神圣的等待——在清亮饱含露珠的晨光里,等待着阳光以他本来笨重的脚步走过来,躁动不安、轻率地展示他其实并不成熟的情感。她回以淡淡而又娇慵的笑,宽恕他的焦躁,邀他与她一起嬉戏,一起宁静地呼吸,然后又目送他离去,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将她涂成一身金黄。此时的白桦树变得最美最美,她的洁白与她的青翠全部瘫软在金黄的娇红中,在背景绛紫色的云霞下,这金黄与娇红赋予她那样的风情万种。她的亮丽使再远处山坡上归来的马群成了黑黑的剪影,使穿过落霞的雁群成了燃烧的火鸟。等晚霞退尽,她还在缱绻的温存中,她似乎拥有了一个世界,而他实际早已潇洒地离去。此时,夜莺清婉的叫声开始从近处、远处升腾,天反而变成那样的亮。她沉浸在美丽的情感中,她的呢喃在夜莺陪伴下显得更为娇媚。此时你的情感也就相应会变得脆弱,在白夜里其实没有月华如水,林梢上只有同样柔静的一钩弯月,你的情感却会永远沉迷在这清淡的夜的芳香里。

等到九月,天冷了,白桦树的叶子也就最早落尽了。这时候她的韶华已成过去,风会无情地践踏她本来是柔婉的枝干,天也退去晶亮的颜色,大风将她金黄的叶片蹂躏得漫天都是。等叶子全部掉尽,她只剩下仍然是洁白的干与浅棕色的枝。这时在淡色的天幕上,你感觉她变成那样一种简洁而又丰富的纤细。下雪了,雪花在那些越来越细地伸展着的枝的线条之间飘飞,她又凸现出那样一种娇怯,那味道甚至远远超过了她披着一身晶亮的绿那种清纯的样子。然后雪就在她的身前身后积聚起来,她也就站在寒冷的雪里,好像就在孜孜信守那神圣的诺言。

我由此而不愿意回忆冬天。冬天是怀里揣着冻成僵硬的馒头,一脚浅一脚深地走在白桦林子里的印象。那雪最深的地方齐大腿根,最上面一层是冰壳,踩破了雪就会一点点陷下去。冬天也是我们向白桦树施暴的季节。我们一人一把斧子,一人口袋里一把小刀。白桦树的水分内敛了,我们见到漂亮没有疤痕的树干,就将她的皮整张剥下来,歪歪斜斜地抄上稚气的诗句,变成我们诗意的情书。然后我们狠狠地将斧刃一次比一次深地嵌进白桦树干,白桦树其实是木质最软的树,那些娇啼着的树片一片片在林中飞舞,最后看着一棵又一棵的美丽都无可奈何哀叹着倾倒下来。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牺牲她们,来抵御长长的冬天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我们将她们劈成一段一段,再剖成子。晚上北风呼啸,火炉子里的火呼呼叫着,不断地吞噬着这些年轻的树干们,将她们燃成通红,变成灰烬,随着寒风飘去。

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我们总是无奈,无奈地看着最美好的东西随风而去,可我们永远对自己说,因为我们无从选择。

第二年春天,雪化了,布谷鸟又叫了,天空又变成瓦蓝一片。等到再走进那片白桦树林,我们看到只有高低歪斜白花花狼藉的树桩一片,在诉说白桦们青春的哀怨。

(作者:朱 伟 字数: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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