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之间

父亲从未对母亲说过“我爱你”。母亲也从未对父亲说过“我爱你”。但是,我知道,父亲母亲之间,有爱。大爱。母亲是1975年冬天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天天挨批斗。母亲对外公外婆说:“如果我再退婚,他怕是要垮掉。他以前不嫌弃我们,我

从未对说过“我爱你”。母亲也从未对说过“我爱你”。

但是,我知道,母亲之间,有爱。大爱。

母亲是1975年冬天嫁给的。那时父亲天天挨批斗。

母亲对外公外婆说:“如果我再退婚,他怕是要垮掉。他以前不嫌弃我们,我们也不该黑良心。”

“你要想好。”外公外婆说。

“我想好了。”母亲说。

母亲知道她前面横着的足什么,但还是要往前走。那天下着大雪。母亲收拾好几件衣服,走十几里山路,嫁了过来,只有外婆陪着。而父亲这边,连迎亲的人也没有。

母亲刚嫁过来,就开始吃苦。

天不亮,母亲就起床煮饭,给父亲吃。因为一大早,父亲就得动身,到区—上去。下午收了工,母亲又去接父亲。母亲不放心父亲,怕路上有个闪失。很多,母亲午饭都吃不上。

天冷的,母亲就会给静坐在院子里的父亲披上一件绣花棉袄。那是母亲惟一的嫁妆。天热的,母亲就会摇着一把蒲扇,坐在父亲身边,给父亲驱赶蚊虫。

父亲坐多久,母亲就陪多久。

母亲干活,是队里所有女人中最多的。但不管怎样辛劳,工分都永远是6分,而且,还常受一些无端的气。

母亲都忍着,只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抬起手去抹眼角。

一天晚-上,父亲突然说:“人活着,真没意思。”

母亲没有吱声。

“没意思。”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的话,那你先走了,我和娃儿马上就来陪你。”母亲终于说话了。

父亲听了,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有喜了?”

母亲点点头。

父亲伸过一只手去摸母亲的脸:“你瘦多了,苦了你了。”

母亲也抬起手去摸父亲的脸:“也苦了你了。但不管多苦,都要好好活下去。我和娃儿都看你的。”

过了半天,父亲点点头。

父亲把母亲的手握在掌心。母亲把父亲的手握在掌心。

终于,父亲母亲一起熬到了“文革”结束。

1978年12月21日,是上面给父亲平反的日子。那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母亲看着父亲,泪水淌得满脸都是。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揩眼泪。

父亲母亲很少吵嘴。但有一次却吵得很凶。直到母亲眼泪下来了,父亲才走出屋,坐到院坝边上抽闷烟。一连两天,父亲母亲都没有跟对方说话。

我成了传话筒。

“明娃,去问他要吃多少?”母亲煮饭时,总这样吩咐我。

“明娃,去问你妈……”父亲遇到什么事要问母亲时,总这样吩咐我。

第三天下午,父亲母亲要到一里外的山上去收割麦子。我也去了。

割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停了下来,把我叫了过去。

“明娃,喊你妈歇一会儿。”父亲对我说,“把水拿去给你妈喝。”父亲把水壶递给我。

我便向挥汗如雨的母亲走去。

“妈,喊你歇一会儿。”我对母亲说。母亲并没有理会我,只是割麦子。

“妈,喊你喝水。”我把水壶伸到母亲面前。

母亲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接过了水壶。

“明娃,喊你加紧割,不然要摸黑。水壶给你爸爸拿过去。”母亲喝了两口水后,对我说。

我接过水壶又向父亲走去。

父亲听了我的话,马上就站了起来,飞快地挥舞起镰刀。

但是我们还是没能赶在天黑之前割完麦子。

父亲母亲又摸了一阵黑,才割完麦子。

捆好麦子后,父亲对我说:“你跟你妈说,我背回去就来接你们。喊你妈慢慢走,天黑。你跟你妈同路。”说完背起麦捆就走。

我和母亲走到一半路,就停下来歇气。这时候,父亲来了。

“我来背。”父亲说。他边说边去接母亲的背架子。

母亲不动,也不说话。

“我来。你歇一下。”父亲又说。

母亲迟疑了一下,还是让开了。

父亲背起母亲的麦捆走在前面,母亲和我紧跟在后面。回到家,母亲寻出一把扇子,递给我,说:“明娃,拿去给你爸爸扇扇。”隔了一会儿,母亲又把我喊到灶屋,说:“这是才泡的茶,给你爸爸端去。”

父亲在院子里歇了一会儿凉,喝了两口茶,就起身走进灶屋,对正在往灶瞠里加柴的母亲说:“你出去歇一会儿,我来煮饭。”

母亲起身让开了,走到案板边,去洗菜。

“你要吃多少?”下面条的时候,母亲问父亲。

“一碗。”父亲答。

我当时就在旁边,他们没让我再当传话筒。

“明娃呢?”母亲问我。

“大半碗。”

吃完夜饭,父亲陪母亲喂好了猪。然后,我们一起坐到院子里歇凉。父亲没有说话。母亲没有说话。我一个人说了几句,也不再说话。

“明天逢场,我一早就要到街上去一下。”回屋睡觉时,父亲对母亲说。

“那我明天早点起来给你煮碗面吃。”母亲说。

那年我才九岁。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知道,父亲母亲“说话”了。

一天中午,队上的王大妈火急火燎地跑来。

“完粮的车在要拢街的竹林坡上翻了,死了两个人,也不晓得是哪个。你屋头的可能在车上,你去看看。”王大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母亲正在灶屋里给我舀饭,听了这话,紧端在手里的饭碗突然就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周:亲忙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碎碗片。捡在手里的碎碗片又不断落下去。母亲又不断地捡。

“老二,老二……”王大妈喊母亲。

母亲突然放下碎碗片,站起来就往外跑。

我站在灶屋门口,看着母亲跑了出去,也跟着跑了出去。跑着跑着,我的泪水就跑了出来。我知道,父亲今天上午就是坐车去完的粮。

跑到出事地点,母亲看着父亲好好地站在那里跟几个人忙;一下子呆了,连话都不会说了。过了半天,两行泪水顺着母亲的脸颊流了下来,落在母亲的衣服上、手臂上。

父亲看见了,忙走了过来。

“咋了你?”父亲问母亲。

母亲不说话,只是流泪。

“咋了你?”父亲又问。语气有些抖了。

“刚才王大妈说车翻了,死了人。妈晓得你就在车上,就跑来看。”我轻声对父亲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拿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肩上,低声对母亲说:“别哭了,恁多人看了耍笑。我不是好生生的么?”

母亲听了,忙抬起手去抹眼泪。可是眼泪却越抹越多。

“你看你。”父亲边说边拿手去帮母亲抹眼泪,“快回去,回去吃饭,我还有事——明娃,快跟你妈回去吃饭。”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母亲还是不断地抬手去抹眼泪。

十二岁的我知道,母亲为什么有那么多怎么也抹不完的泪水。

夕阳下,父亲母亲站在田埂—L。

父亲母亲都弓着腰背。微风吹着他们的白发。这时,父亲母亲的眼睛充满喜悦。

站在田埂上的母亲,一定会向父亲不停地诉说。而父亲只是一心一意地倾听。父亲把什么都埋在心底。

我敢肯定,母亲诉说的父亲倾听的,都与爱情无关。但与庄稼有关,与年景有关。……

大爱无言。

(孙红生詹辛摘自《散文》2000年第11期)
(作者:谯 楼 字数: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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