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的学校毕业后赋闲在家,有人看不下去,认为对社会没有贡献,就把自己的孩子或别人的孩子领来请我照看。所以我在两三年的时间里陆续照看过两三个孩子。基本都是短期的,只是和卡桑德拉待的时间最长。卡桑德拉是个美
我在美国的学校毕业后赋闲在家,有人看不下去,认为对社会没有贡献,就把自己的或别人的领来请我照看。所以我在两三年的时间里陆续照看过两三个孩子。基本都是短期的,只是和卡桑德拉待的时间最长。
卡桑德拉是个美国小姑娘,是一对年轻医生的头胎孩子。她的玛丽亚一星期要出去工作两三个下午,时间不多,我们彼此住得又近,我因此觉得颇可以接受。
我开始照看卡桑德拉的她才六个月,小小的,软软的,像面团一样黏在人的手上身上。这可绝不是一个形容的说法,那孩子真的是黏在人身上,只要把她一放下来,她就哭,且还不是抽抽搭搭地哭,是大锣大鼓地哭,简直声震屋瓦,小小的身体里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实在让人想不明白。只要她一哭,我就别提有多狼狈了,因为听上去实在惨烈,仿佛我让她吃了天大的苦头,让邻居听见了算什么意思。而实际上我只不过是把她放在小床上,或放到小摇篮里去,她居然就能这样怒不可遏的,简直是个小恶魔,弄得我只好时时抱着她,甚至在她睡觉的——这孩子习惯趴在人的肩头上睡。照看这样难伺候的孩子,可是遭了罪了。尽管她的父母爱她爱得要命,我可实在没法她。
好在卡桑德拉渐渐长大,很多方面都有改善的趋势。先是她哭得少了,对我也更有认同感,当她上班时把她送到我们房子里来的,她就很老到地低了头直往里走,招呼也不打,好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我们做中国饭,她也跟了一起吃,我们吃豆腐,她也喜欢吃豆腐,我们喜欢吃面条,她也喜欢吃面条。碰到有中国人聚会的,我会带了她同去,她就跟中国孩子追着打着玩成一片,见到中国人比见了美国人还亲热。当我们把儿子从国内接来了以后,情形更好了,两人凑在一处玩,像哥哥妹妹。当两人把冰箱画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还罚他们做工,发给他们一人一块海绵,叫他们细细地给我擦干净。于是卡桑德拉就乖乖地跟了我儿子擦了半天冰箱,她来接她回去时正看见她弄得一脸的汗迹,一身的肥皂水。于是我对玛丽亚说:今天你别付我工资了,我该付卡桑德拉的工资。她今天在我这里干了钟点的活。玛丽亚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卡桑德拉的爸爸布鲁斯是个儿科医生,妈妈玛丽亚学的是儿科心理专业,于是我常对他们笑说,你们,一个肉体一个心灵把儿童的活儿包圆了。这一对以儿童为职业的夫妻,自己就像孩子,家里永远是五色斑斓的,像个儿童乐园。他们逗起孩子来,自己先变做了孩子,趴在地上让卡桑德拉当马骑,然后让卡桑德拉趴着拿卡桑德拉当马骑。当然骑卡桑德拉这匹小马的时候,人得虚蹲着,骑的人比驮人的“马”要累多了。
布鲁斯当时正在医院做实习医生,忙得四脚朝天,难得在家。但只要回了家,总跟卡桑德拉玩得不亦乐乎。有一次我在他们家的桌子上见到布鲁斯给玛丽亚留的字条,由于他大大方方地摊着,我就大大方方地看了起来,只见上面说的是——
今日新闻摘要:
1.卡桑德拉和布鲁斯见今天上午天气好,决定出门一游。卡桑德拉跳进她的连裤羽绒服,一眨眼就穿好了衣服。
2.当我们走到德比尔冰淇淋店时,看到里面的冰淇淋五颜六色,实在可爱,决定买冰淇淋吃。布鲁斯想给自己买一个大的,给卡桑德拉买一个小的,但卡桑德拉也要大的,尽管她比大号的冰淇淋大不太多,但是她认为布鲁斯吃大的她为什么只吃小的,这肯定是不公平的!于是他们买了大号的香草冰淇淋,布鲁斯一个,卡桑德拉一个。卡桑德拉吃了一小小半,掉了一大大半,而布鲁斯把自己的那份全吃了。
3.在回来的路上,卡桑德拉先看见了邻居家的小狗鲍比,就过去对它招呼:嗨,鲍比。鲍比见了老朋友太高兴了,一头冲上来,都把卡桑德拉撞倒了。卡桑德拉正要哭,鲍比吓坏了,马上凑到她耳朵边上呜呜地道歉,把尾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弄得卡桑德拉都不知道该哭还是不该哭。布鲁斯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尴尬的样子,几乎要笑死。
4.卡桑德拉热了,脱了她的羽绒服,一路拖着回家,她认为拖脏了正好给妈妈洗。妈妈不是天天都要到下面的洗衣房去洗衣服吗,这一定是妈妈最喜欢的游戏吧。不然她为什么天天都做呢。
这位儿科医生写出了多好的儿童文学!
布鲁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次,他们一家到东海岸去玩,回来以后玛丽亚告诉我,布鲁斯在那些天里成为那片海滩上孩子们的领袖,每天都有一群孩子跟了他浩浩荡荡地开到沙滩上去筑城堡,修花园。玛丽亚边说着,边把照片找出来让我看。我看见照片上那些沙做的城堡、乌龟、海豚之类,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几乎带着嫉妒心想:布鲁斯这家伙真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我这个所谓学艺术的人只配替他捡鞋。
在卡桑德拉快要四岁的时候,他们一家搬到去了,搬走之后我们还经常电话联系。玛丽亚在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伊拉,把照片寄来一看,我说,这不是毕加索吗。因为小伊拉的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般大,炯炯有神,具有穿透力,活像毕加索的一双眼睛。
在我们也搬到之后,离他们近了。在卡桑德拉六岁时,我们一家三口便兴冲冲地开了五个小时的车过去,给她过生日。卡桑德拉这时已完全长成一个真正美丽的小姑娘,小脸精致极了,小身体又柔软又苗条。因为新近在练体操,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姿势十足。小伊拉也是一个美丽的小男孩,见了人并不认生,一张阔嘴笑得把脸分成了上下两个分开的部分,实在叫人爱个不了。他们的家更加有趣了,人丁畜丁俱旺,在伊拉之后,玛丽亚又生下个女孩,叫丽娜,那时刚刚满月,吃了睡,睡了吃,比当年的卡桑德拉安静得远去了。此外,家里还养了一只猫,一只乌龟,两只狗。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其中的一只狗生了六只小狗,毛茸茸的满屋子滚动,一地都是生命……家里实在是热闹非凡。布鲁斯玛丽亚夫妻两人周旋在这一群孩子和小动物之间,兴兴头头的,全无倦意,家里的气氛总像是在过节。布鲁斯要出门散步,呼啦啦竟带出去一群,只见他把小伊拉背在背上,一手拉着卡桑德拉,一手牵着两只大狗,六只小狗跌跌撞撞跑前滚后,要不是猫太懒,乌龟爬得太慢,只怕也会跟着去吧。这样的一群在路上走,一街的邻居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瞧这一家子。
(王智理摘自《美国浮世绘》,上海三联书店)
(作者:王瑞芸 字数:26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