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25日清晨,在东京杉并区的水户莲太太家的一个房间里,6岁的拉布拉多猎犬生下了5只小狗。水户太太看见其中一只小狗的腹部的一侧,有一块黑色的污迹一样的东西。那个印记有点儿像海鸥飞翔时张开的羽毛,于是马上给
1986年6月25日清晨,在东京杉并区的水户莲太太家的一个房间里,6岁的拉布拉多猎犬生下了5只小狗。
水户太太看见其中一只小狗的腹部的一侧,有一块黑色的污迹一样的东西。
那个印记有点儿像海鸥飞翔时张开的羽毛,于是马上给它起名为“乔那”。这是因为曾有一部畅销小说叫《海鸥乔那》。它就是后来的可鲁。
因为乔那腹部黑色的十字形印记,给了水户太太某种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感觉,于是她决定“就是这个孩子了”。乔那成为导盲犬所迈出的第一步,就在这一瞬间决定了。
培养导盲犬的目的就是让它成为有视力障碍的人的眼睛,给他们以安全、体贴的道路与方向的导航,这一点,日本人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在导盲犬的一生中,必然要经过几次离别的体验。出生后两三个月,第一个离别之日就会来到眼前,那就是与喂养了生下作为候补导盲犬的小狗的繁殖犬——专门提供导盲犬的保育员(即“生父母”)的离别。然后,直到迎来一岁生日这段时间,会被托付给“养父母”(直译的话,称之为“带着小狗散步的人”,这种养育了小狗的人又被称为“养父母”)。而所谓“寄养生活”也就是给小狗以家庭般的爱与关怀,把它作为家庭中的一员共同生活。过“寄养生活”这一时期对培养小狗对人的信任、意识到人类是它的朋友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虽然时间很短,但算得上是极其重要的一年。
乔那与水户太太的离别,是在它出生后的第43天。
乔那是仁井家领养的第三只狗。
要培养成导盲犬的小狗在“养父母”家一般要生活到它一岁左右。对于乔那的计划是,自寄养在仁井家的那天起,大约8个月后,就要送回位于京都龟冈市的关西导盲犬综合训练中心。乔那的名字也从送到京都那天起改为“可鲁”。
训练师多和田先生在把可鲁交给仁井夫妇时,这样拜托道:
“无论如何,请千万不要训斥它。”
资格已经很老的导盲犬训练师多和田先生,有着很长的与狗接触的经验。他感觉,绝对不要训斥可鲁,这对于它成为导盲犬,让它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张扬是最好的一种方法。在与导盲犬相关的人士中间,多和田先生有“魔术师”之称。不管多么调皮的狗到了多和田先生手里,都会变得很温顺、很听话。
在仁井家,可鲁的小床最后决定放在玄关旁边的日光浴室。本来想让可鲁跟他们睡同一个房间的,但是不知道以后在它成为导盲犬开始时,它的主人会怎么对待它,也许可鲁的床会被放到室外,也可能被放到玄关前面。这样考虑的话,让小狗从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惯床与人分开,对可鲁来说可能更好。除此之外,仁井夫妇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儿,都和可鲁在一起。
小狗那般的可爱在逐渐减少。然而,8个月转眼间就过去了。1987年春天,又到了离别的日子。离别后,仁井夫妇就很难再见到可鲁了。因为有一个规定:它一旦作为导盲犬开始,为了不让它再回忆起过去,“养父母”不可以再见它。
仁井先生和三都子太太带可鲁最后一次散步,时间比平日都要长。他们比平日走得更远,也走得更慢。
可鲁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是位于保津川下游起点的有名的京都龟冈市,关西导盲犬协会的导盲犬综合训练中心就坐落在这里。
虽然有很多人报名想成为导盲犬训练师,但至少3年,甚至长达5年的培训进修期间,觉得梦想破灭从而放弃了的人则非常多。
虽然多和田先生曾经说过:“对于狗来说,导盲犬的训练并不苦。”但对导盲犬训练师的培训却可谓极其严格。如果仅仅是喜欢狗,并不能成为训练师。总之,你要比狗更多地去了解人(有视力障碍者),非常不容易。
训练中心的第一步是从服从训练开始。这个项目训练的是狗理解训练师的意思,并听从他的指令。训练师下指令时要使用英语。用英语的话,导盲犬就不会因其使用者所使用的男性及女性语言的差异,或者遇到使用方言等情况,而在头脑中产生混乱。让狗坐下时说“sit”;让狗趴下时说“down”;让狗停下时说“wait”;夸奖狗称它是好孩子时说“good”。导盲犬所接受的训练是,当训练师说“wait”时,无论发生什么,不等到训练师发出下一个指令,它绝对不可以丝毫乱动。接受这项训练的同时,还要让它们养成有规律地进食及排便等习惯。导盲犬就是这样在训练中心内,经过基本训练,获得点滴积累的基本常识,然后慢慢走到大路上,开始真正的指向训练的。
遇到路口要停下,遇到障碍物要避开,接下来导盲犬就要接受这种能给视力障碍者以安全指向的训练。练习时训练师首先说“有拐角啊”,然后拐弯(这被称为“寻找拐角”)。遇到台阶则要教它如何下台阶(这被称为“寻找台阶”)。遇到障碍物时,又要教它怎样避开障碍物(这被称为“躲避障碍物”)。例如,遇到拐角时对导盲犬所做的训练是,让它发现拐角,然后在拐角处停下来确认安全后,再迈步向前。
每天接受着按部就班的严格训练的可鲁,此时已经无须担心它跟不上进度了。转眼间它到训练中心就一年半了,离它成为专业导盲犬的日子可以说是越来越近了。
住在龟冈市的渡边先生(当时52岁)第一次造访训练中心是1986年10月。那时刚好可鲁开始训练生活已经一年半左右。
在龟冈市盲人协会的渡边先生,42岁那年完全看不见了。因为从小就住在龟冈市,他对这里的大街小巷都非常熟悉,然而,自从失明之后,行动就受了限制,能去的地方也就不多了。于是周围的朋友都曾几次劝他,有只导盲犬陪着会方便很多。
“与其让我被狗牵着走,不如让我去死!”
渡边先生相当固执,但经不住周围朋友的百般劝说,终于妥协了,只好很不情愿地来到训练中心。
导盲犬对于盲人而言,并非只是“会引领他走路的狗”。原本讨厌狗的渡边先生对导盲犬的认识开始改变是在他结识了可鲁之后不久。
当渡边先生已经学会操控戴在可鲁身上的导盲鞍时,便开始敢于试着去一些其他盲人绝对不会单独前往的地方了。他很开心地对多和田先生说:“我今天和可鲁去了好远的地方哦!”
“都是它的功劳啊……”
渡边先生总是一边抚摸着可鲁,一边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有一天,渡边先生和可鲁的步调不够合拍,渡边先生于是坐在长椅上叹了口气。这时,可鲁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渡边先生的脚边躺了下来。这是共同训练课程开始还不到一周的时候发生的事。
目睹了这件事的是摄影师秋元良平先生。当时秋元先生已经持续拍摄可鲁长达两年以上了,他一直在培养导盲犬的一线现场观察、接触了很多导盲犬。当他看到这样的情景时非常吃惊。
“它真的是紧紧地贴在渡边先生的身边,才短短的一个礼拜,它竟然能够这么信赖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我看到可鲁那个样子,就知道‘它已经明白,自己今后是要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下去了’。”
晚上,在训练中心的住宿房间里,渡边先生铺上棉被,而可鲁就在一旁凝视着他。它看起来只是一副静静守候的样子,其实不然,仔细研究它的话就可以发现,它心里在随时准备着,假若渡边先生说出:“帮帮我!”它真的就能马上伸出援助之手。
共同训练其实是件很辛苦的事,但就训练师多和田先生和摄影师秋元先生所观察到的,他们一致感觉:“虽然很不容易,但看得出他们感情非同寻常,彼此都很愉快。”当共同训练结束时,曾经说过“我不需要狗”的渡边先生,对于导盲犬的认识可以说已经完全改变了。
“我一直以为,导盲犬不过是引路而已,其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我只要和它在一起,心情就会特别好。它真的就是我的朋友。”
那时候,只要一到休息时间,人们就能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可鲁将前脚放在渡边先生的膝盖上,为了更加贴近渡边先生,它努力地把后背挺得直直的,然后不断地舔着渡边先生的脸。渡边先生则脸上带着微笑,一边抚摸着可鲁的头,一边开心地说着“good、good”。
人口大约9.5万的龟冈市,不但是游览保津川的出发点,还是因离京都坐车不到一小时而闻名的市郊住宅区,因此是一个人口在逐年增加的好地方。
渡边先生的家就在龟冈市的南部,而他的工作地点——残疾人福利中心则在市中心。渡边先生几乎每天都坐公共汽车上班。两个月前,他还是一个人拄着白色导盲杖上下班,而如今却可以从早到晚和可鲁一起同进同出了。公共汽车的门一打开,可鲁就会把渡边先生带到车门口,然后回头引领着渡边先生坐到位子上。即使在车厢内引来其他乘客的注视的目光,可鲁依然紧跟着渡边先生,并不时地抬头看看他。因为在大小便上可鲁能自我控制,所以通常都会在出门前就解决好。如果在外边不方便小便,它也会忍到回家之后。每一个目睹了如此乖巧、聪明的可鲁的乘客,都会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果和可鲁在一起,渡边先生哪儿都可以去。之前不太敢走的羊肠小道,只要和可鲁一块儿,就可以走得安心许多。每当走在这样的路上时,还会勾起他对失明前的点点滴滴的回忆。这些都要归功于可鲁的存在。同时,在和渡边先生一起散步的过程中,可鲁还慢慢学会了虽然在训练中心里学过、但还不曾完全掌握的引领技巧,进一步提升了自己的专业能力。
可鲁与渡边夫妻俩在一起的生活转眼就过去了两年。谁都没有预料到这般安稳、平静的日子也会有结束的一天。在渡边先生参加了一次导盲犬使用者俱乐部举办的登山活动、高高兴兴返回的当天,突然有点儿不舒服,感觉恶心、想吐。
经过精密的检查,结果发现渡边先生患上了非常严重的肾衰竭。渡边先生的肾已经衰弱到几乎丧失了净化血液的功能,必须随时接受血液透析的治疗。随着治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渡边先生最后住进了医院。每当可鲁和渡边太太一同前往医院探望时,渡边太太都会央求医生允许可鲁靠近躺在病床上的渡边先生的身边,守护着他。
因为渡边先生住进了医院,可鲁只好再度回到导盲犬训练中心。为了等渡边先生一出院就可以以导盲犬的身份继续开始工作,可鲁只好一直在训练中心里待命。这种等待一等便是三年之久。
然而,渡边先生的身体状况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差。有一天,渡边先生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渡边太太要求说:
“我想去训练中心。”
被带出狗笼的可鲁,一看见渡边先生的身影,便慢慢走近他。可能因为对导盲犬的训练,不允许它有一下子扑到渡边先生身上的冲动,也可能它明确地知道渡边先生的身体状况,可鲁只是十分平静地在渡边先生身边一边踱着步,一边不断摇着尾巴。
“小可,我们再一起去散散步吧。”
渡边先生凝视着可鲁的眼睛说完,然后帮它戴上导盲鞍。可鲁紧紧地贴在渡边先生的身边,做好了准备引领的姿势,依然像以前一样。渡边先生不在身边的这三年,它一直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他们慢慢跨出第一步。两个久违了的身影慢慢向远处延伸。但这长长三年的对于再次搭档的盼望,只走了短短的30米就结束了。
“好了,这样就够了!”
渡边先生满足地说着,然后亲手摘掉了可鲁身上的导盲鞍。这一情景发生在渡边先生去世前的一个星期。
自从渡边先生病倒之后,可鲁便只好一直生活在训练中心。它在7岁、也就是相当于人类的44岁的正值壮年之时,失去了它的好搭档渡边先生。训练中心的多和田先生曾经想过为可鲁安排一个新的工作,但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依可鲁的年龄,虽然不老,可也不年轻了,而且要它改变一些同渡边先生在一起生活时所养成的习惯,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不过,让它这个年龄就退役,似乎还为时过早。于是,多和田先生便让可鲁成为了一只以推广导盲犬的宣传活动为中心的示范犬,接受了这项新的工作。可鲁的这项新的工作主要是到各个小学,或者与社会福利活动相关的一些地方,做示范性的表演。
一天,和平常一样在表演会场等待出场表演的可鲁,神情却好像有点儿异乎寻常。虽然它依然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指令,但这一天它的视线总无法集中在训练师或第一排观众的身上,而只是远望着会场的某个角落。原来在它视线的那一端,坐着仁井夫妇,就是自可鲁出生43天起,曾经和可鲁一块儿生活过8个月的它的“养父母”——仁井夫妇。
不久,仁井夫妇做出了一项决定。他们通过观察可鲁做示范工作时的样子发现,它的体力在逐渐衰退,已经远不如以前了。于是他们希望可鲁结束在训练中心的工作,同意让他们收养它。
那个家,是可鲁曾住过的令它怀念的家。1997年5月21日,它回到了它久违了10年的家。
可鲁马上就11岁了,如果是人的话,就已经60岁了。可鲁安稳的老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虽然已经10年没有回家了,但可鲁似乎还记得在仁井家度过的8个月的点点滴滴。
一进大门,它便跑过去看自己很久以前睡觉的地方,然后像在地上蹭鼻子似的嗅过地板后,就趴了下来,望着仁井夫妇。这时,夫妻俩的心底都同时生发了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这10年的空白宛若一场梦,从可鲁出生43天起到今天的此刻,仿佛他们一直都曾和可鲁在一起似的。
但是10年毕竟是一段不算短的岁月。一看就知道,可鲁的身体状况已经跟以前无法相比了,他们能在一起共度的时间将所剩不多——仁井夫妇在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预感。
可鲁开始出现异样,是在1998年的4月,它出门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少,食欲也开始明显变差了。原本以为它只是有些疲劳,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安排它去医院做了检查。从医生的口中得知了一个很不幸的事实:“可鲁有非常严重的贫血症。”而且,“很有可能是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时,仁井先生只说了一句:“没办法治了吗?”便难过地陷入了沉默。
虽然还需要做进一步更细致的检查,但可鲁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一个月前,仁井先生刚好退休了,当时他还在想:从此以后每天都可以陪在可鲁的身边了……
可鲁的身体明显地越来越瘦弱了。到了6月27日,它终于病倒了,那是它刚过完12岁生日的两天之后。
它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能自由活动了,就连点滴也没有办法打了。仁井夫妇俩让可鲁睡在棉被上,然后每晚就在它的旁边铺上被褥陪着它一起睡觉。这时的可鲁已经骨瘦如柴了,为了怕它长褥疮,夫妇俩每隔两小时就要帮它翻一次身。即使是深夜,他们依然会细心地看护着可鲁。
1998年7月20日。
这一天,可鲁的呼吸从一大早就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也许是肺部受到压迫而感到呼吸困难,它频频示意想要翻身。本来一个小时翻一次身的,后来缩短为半个小时就要翻一次身了,到最后它连发出示意的力气都没有了。
仁井先生不停地抚摸着可鲁的头,仁井太太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可鲁的背部。
“小可,谢谢你,你不需要再那么努力了。”
仁井太太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对可鲁说。
“可以了,你就慢慢休息吧。”
可鲁看了看仁井太太,然后又看了看仁井先生。
“到了天国以后,要清楚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仁井可鲁’噢!”
仁井先生刚说完这句话,可鲁的瞳孔突然开始放大,然后后腿一伸,便停止了呼吸。下午4点16分,仁井太太轻轻地合上了可鲁的双眼。
(杜满摘自《再见了,可鲁》,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石黑谦吾 字数:6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