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人类来说,沙尘暴是令人惊恐和厌恶的灾难,然而来自科学界的声音告诉我们,它同洪水、地震和火山喷发一样,是大自然万物消长中的一环。在地球上百万年的尺度中,沙尘暴从未停止,亦永无消歇。而当它威胁到人类的生存时,
尽管对人类来说,沙尘暴是令人惊恐和厌恶的灾难,然而来自科学界的声音告诉我们,它同洪水、地震和火山喷发一样,是大自然万物消长中的一环。在地球上百万年的尺度中,沙尘暴从未停止,亦永无消歇。而当它威胁到人类的生存时,忙碌在地球表层的渺小人类就应停下手中的工作,仰望黄沙,咀嚼这个大自然留给人类的思考。
现代社会的符咒?
——“沙子如同被铁锹扬到脸上,人们摸索着自家的台阶前进,汽车不得不停下,因为世界上没有一只车灯可以照亮幽黑的沙尘暴漩涡……”
这是1935年4月14日,美国历史上的“黑色星期天”。以这一天为代表,美国经历了一场长达十年的黑风暴(特大沙尘暴)侵袭。
1993年,一场被称为“5.5风暴”的沙尘暴同时也激起了国内舆论界的一场风暴。人们将目光投注到漫天的黄沙上,媒体写出连篇累牍的报道;实验室开辟出研究沙尘暴的第二战场;气象台开始定期向公众发布“沙尘暴预报”。沙情告急和舆论的关注已经把沙尘暴推到了最前沿。
半生致力于中国自然地理研究的中科院地理所研究员杨勤业说:“上世纪的50到70年代,我国北方地区曾经经历过一个沙尘天气的高发时段,在河西走廊,黄尘漫漫,对面不见人影的情景当时即存在,只是到了80年代至90年代中后期明显减少。直到最近两三年,沙尘天气才再次呈上升趋势。”他还说:“作为自然规律,沙尘暴不但不是现代社会独有的,而且无法根治,大的趋势不可违背。”
来自考古、卫星和监测数据的资料显示,骚扰环境的滚滚黄尘绝非当代产物,它只是随着地球上环境变迁、寒暑交替的变化而进退盘桓。长期从事沙区第四纪地质研究的中科院研究员董光荣就明确指出,沙尘暴由来已久,很可能在地球诞生初期就已存在。
据记载,我国西北地区从公元前3世纪到1949年间,共发生有记载的强沙尘暴70次,平均31年发生一次。1992年从甘肃敦煌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的一块汉简上,详细写有一次沙尘暴的记录:某官府派一人外出执行公务,并配备有一车一马,后该人中途归返,禀告说他在路过敦煌地区时突然遇到很强的沙尘暴,车毁马惊,本人也因此受伤,只得步行返回。
一份来自NOAA-16探测卫星的云图令人惊奇地向人们展示了火星上刮起的强大沙尘暴。这场发轫于火星南半球“赫拉盆地”的强沙尘暴在盆地一带盘桓达一个月之久,滚雪球似地不断吸纳沙尘,然后陡然变强,转头向火星北半球扫荡,整个火星表面随即被滚滚沙尘所笼罩。
就环境来讲,火星可能最接近于地球,火星上沙尘暴的成因也有助于理解我们自身居住的星球上的沙尘暴:当强烈的阳光照射在空旷的大平原上,热气加速上升,有助于沙尘悬浮并维持比较长的时间。而当冷暖空气在高空遭遇,产生的风势便将尘沙漫卷而去。风、沙与大气环流三者共同塑造了沙尘暴,它既非地球所独有,亦非当代所仅存。
天灾还是人祸?
——“15时,中央气象台正式发出沙尘暴消息:沙尘暴或扬沙天气再次袭击我国北方大部地区。从下午开始,大风席卷黄沙从北方向北京城袭来,北京上空逐渐被尘沙占据”
这是去年3月22日,新华社发出的一则报道。现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人们已不会太吃惊。就在去年3月的那次沙尘暴中,我国北方1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170万平方公里受到侵袭,影响人口达1.5亿。来自林业部的一份资料显示,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近50年中,我国的沙尘暴已发生70余次。2002年,10个省(自治区、市)遭受强沙尘暴和沙尘暴袭击,18个省(自治区、市)遭受浮尘和扬沙天气侵袭。累计4.9亿人口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沙尘影响。
学术界的一个争论焦点是:近50年与历史相比较,中国的沙尘暴究竟是增加还是减少?人类活动和规律本身究竟哪个是造成大规模沙尘暴的直接原因?
大多数从事地质和气候的学者认为,尽管大家感觉沙尘暴肆虐,近50年实际上处于沙尘暴的低发期!中科院研究员董光荣分析说,在冷期,风频高、风力大,加之气候干旱、植被较少、流沙面积大,是沙尘暴高发期和扩大期;而暖期,风频低、风力小,加之气候相对湿润、植被较多、流沙面积小,是沙尘暴低发期和缩小期。与历史相比较,我国近50年实际上处于暖期,即沙尘暴的低潮期。
这种说法遭到了另一些专家的尖锐驳斥,植物学家刘书润教授说:“由于某种气象因素,近50年与某些历史上最强的一两次相比可能弱些。但事实是,发生频次明显增加了,危害程度大了。尤其是近10年,这是众所周知的问题,也是我的亲身体验和感受。”
一个动听的名字——“拉尼娜”频频出现在气候学家的论述中。这个西班牙语中意为“圣女”的专用词是指赤道附近东太平洋水温反常下降的一种现象,其引起的气候变化特征恰好与赫赫有名的“厄尔尼诺”相反。“拉尼娜”带来的天气征兆却是飓风、暴雨和严寒,它会使影响我国的夏季风明显增强,在我国沿海登陆的台风相应增多。
“是‘拉尼娜’带来了1992年以来北方连续几年出现的大风天气,以及由风所带来的沙尘暴。”气候专家陈峪认为,“沙尘暴的形成及其规模取决于环境、气候两大因素,从环境上讲,日益严重的荒漠化问题不容忽视,但毕竟‘无风不起浪’。”
“生态变化、沙漠化是产生沙尘暴的重要原因,但研究近50年来沙尘暴的变化趋势,从气象条件来看,沙尘暴活动主要与东亚大气环流年际变化有关。”中科院寒区旱区研究所的钱正安研究员说。
气象学家们说,由于近两年是“拉尼娜”的高峰期,造成我国北方强寒潮大风频繁出现,加上华北地区和西北地区东部春天气温增高,同时降水稀少,植被还未形成,且在每次大风到来之前均没有可以抑制扬沙的明显降水过程,致使解冻后大面积表层土壤干燥、疏松,因此引起多次强沙尘天气。
“我是不主张因气候的变坏而造成沙尘暴的”,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蒋高明反驳说,“沙尘暴的产生是人为的结果,是大自然对人类实施的‘警告’或‘报复’。”他说,“在草原上,植被所依托的土层充其量只有1米多厚,下面就是几百米厚的通体沙。很明显,这1米多厚的土层是至关重要的。一旦当保护土壤的草丛遭到破坏,土层就会变松动、活化,最终变成沙尘。‘拉尼娜’只能带来飓风,却不会因此而扬起沙尘。”
中科院院士、著名的大气物理学家叶笃正说:“荒漠化的加剧是强沙尘暴灾害频繁发生的主要原因。由于不合理的人为活动的干扰,造成了大面积植被的破坏,沙化加剧、水土流失、土壤次生盐碱化,引起了强沙尘暴。”当然,“拉尼娜”的迭加使情况更加糟糕,“例如上个世纪的80到90年代,‘拉尼娜’不占优势时,地表覆被状况恶化引起沙尘天气加重的现象并不明显。”
中国科学院寒区旱区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北方沙漠化过程及其治理研究项目的首席科学家王涛认为,人为因素的作用已经使沙漠化的发展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并非来自沙漠?
——“民勤、金昌、阿拉善……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每天下午都能看到沙尘暴,这里不是沙漠,这是草原的春天”
几十年来像是一场大梦,治沙志愿者卢彤景依稀回忆起当他年轻时来到内蒙古时,眼里那片满目葱茏的草原,青草味扑鼻,山上有黄羊狐狸。高高的草丛中,现出骆驼脊背上丰满的双峰。
他坚信,我们身边的沙尘暴并非如人们所想的那样来自沙漠,而恰恰是来自急剧退化中的草原:“现在草原一年比一年糟糕,脚下的土只有薄薄一层,踩下去,就是沙子,沙化无可救药。”
挖发菜、挖甘草和饲养山羊被卢彤景归结为草原的三大“杀手”,其中的罪魁祸首是山羊。“1981年以前,草原没有山羊,”卢彤景说,“但到了1985年,羊绒衫厂的建立使山羊开始成倍繁殖,养山羊带来最大的问题——山羊不但吃草,而且吃草根!从1990年到如今的十年之间,恰恰是草原恶化最严重的十年。”山羊的大量饲养使草地迅速退化。
超载放牧导致草原严重失衡。骆驼的主食马莲草濒临灭绝,一种被牧民称为“毒草”的植物取代马莲草在草原上生长。
卢彤景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科学家的支持:“人们总是认为沙尘物质主要来源于天然戈壁和沙漠,实际上并非如此。”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资源信息所所长鞠洪波说,“2000年4月6日,当北京刮起强沙尘时,我正在腾格里沙漠,当时那里并无沙尘肆虐,恰恰是晴空万里。”
鞠洪波说,从4月初到5月8日,他们从甘肃到内蒙古,中间穿过了几个沙漠,发现真正能产生扬尘的是一些干旱农田和退化牧场。在内蒙古的四子王旗和武川县,他们看到,由于过度垦植,地面上很薄的土壤都被风刮起,剩下的则是难以耕种的沙地。后来,从美国NOAA-14卫星图的资料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沙尘从内蒙古一些沙漠周边的退化草场和旱地刮起,途经河北到达京津。
鞠所长的发现从中科院地理所所长刘纪远那里获得了证据。该所对北京沙尘样本进行了分析,发现有80%以上的样本属壤质和沙质土壤。化学成分表明,这些浮尘来自位于内蒙古和河北的面积大约25万平方公里的退化草场和撂荒耕地。
这一事实使他们认为,大粒沙粒被风力搬运距离不会太远,而细沙可搬运上千公里。通过样品的化学分析,他们又发现一些北京地区含量较少的物质,也证明沙尘来自外省市。
专家说,多年来我国对沙化土地既有治理,也有破坏,总体上破坏大于治理。研究表明,我国的沙化土地面积上世纪50-60年代平均每年扩展1560平方公里,90年代每年扩展达2460平方公里!这一状况为沙尘天气频发提供了物质来源。但肆虐京津的沙尘暴究竟来自何方仍然存在争议。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韩同林认为,京津地区的沙尘暴主要是尘暴,而那些干涸湖泊是尘暴的主要发源地。“从地质学上来看,这个看法应该是没有什么好争议的。”他说,“也许,从当地来看,沙化是主要问题,但从京津地区的角度来看,干湖则是主要问题,沙地相对并不那么重要。”
“2002年8月,我们在浑善达克沙地的调查发现,这里在治理京津地区真正的沙尘暴源方面投入极少。真正难以治理的倒是干湖。干湖是京津沙尘暴治理的关键和难点,至于退化的草地,只要禁牧,一两年内生态就可以逐渐恢复。”寒区旱区研究所首席科学家王涛还指出,除退化了的草原引起的沙尘暴外,北京的沙尘还来自建设时期临时性的植被破坏和大量的建筑弃土。
“这是世界上每个迅速崛起的新城市在大规模建设阶段在所难免的,但现在,到了该引起注意的时候了。”
树苗等于希望吗?
——“在这片沙漠的边缘,一家国有大型企业正在用60公分的柳树条在沙漠中围成田字形,再在中间种草种树,当它们存活后,这片沙漠就会变成绿洲”
有人说,“植树、种草、增加植被是降低沙尘暴发生率、减少沙尘暴危害的最佳途径。”
然而栽树真的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有效吗?
“盲目种树会给沙尘暴帮忙。”防止荒漠化问题专家马文元教授说,“为了治理沙尘暴而植树,但又不讲科学植树的方法,这样反而会‘种出’更多的沙尘暴!年年种树不见林啊。”
我国著名学者黄秉维早就对此提出了质疑,在荒漠地带,蒸腾作用使每一棵树都相当于一架抽水机。在西部干旱地区,如果树活不了,挖开的土水分更容易散失,土地更容易荒漠化。大风一来,反给沙尘暴帮了忙。
“我认为防沙治沙首先应从种草开始。”农业部草原处的王晓斌处长说,“既然我国沙尘暴产生的主要原因是北方草地遭到破坏,那么避免过度开垦和草地的牲畜‘超载’,就是当务之急。草具有广泛的生态适应性,西北广大干旱、半干旱地区气候条件更适于种抗旱性牧草。”
来自水利部的呼声则推荐干旱地区最适宜种植的沙棘,“在我们的有关调研中,发现不少地方只强调植树种草,而不强调水资源工程建设,”他们抱怨说,“西北地区荒漠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地下水遭过度开采。而耐旱耐贫瘠的沙棘,生长迅速,是最宜荒漠地区生长的植物。另外,仅仅是种植还不够,其他诸如水利基础设施建设,控制人口增长和保护地下水,都是防止沙尘暴的根本途径。”
“一些环保主义者把草原破坏的罪责加诸当地老百姓对资源的破坏上,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也是为了生存。”国土资源部信息中心马建明先生说,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地区乱砍滥伐,非法建设用地等都与该地区人口数量增长过快有关。有的地方人口过多,为了生存不得不恶性开发生态资源。“所以,控制人口数量是所有一切的根本。”他说。
“沙尘暴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而是整个生态系统,”国家环保总局自然保护司庄国泰副司长给出了一个似乎是最终的答案,“重要的是国家应加强政策性调节和调控,对整个生态环境进行综合治理。”
“在上世纪50年代,曾经出现过一个很响亮的口号‘向沙漠进军’,当时的国人豪情满怀,挥动铁锹做出了人类征服沙漠的壮举。然而,50年过去了,除了少数以高昂的代价治理成功的样板外,似乎沙漠的力量远比人类想像的强大。”中科院植物所的蒋高明说。
一个现在普遍被用于天然草场恢复的方法是“围封转移”或“转移发展”。在内蒙古、甘肃和宁夏的一些地区,当地的农牧民舍弃了蒙古包和土坯房,迁入了新居。“然而这种大规模的生态移民真的是惟一的办法吗?”蒋高明说,“人们要迁离故土,永远离开家园,这种要花费高昂代价的办法只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迄今为止,所有的监测系统都还不能准确地预报沙尘暴究竟会在哪一瞬间突然来袭。它是如此不可捉摸,当人们被狂风卷起,家园淹没在黄沙之中时,大自然似乎毫无怜悯之情。“只有当人类学会尊重大自然,才会获得大自然的尊重。”卢彤景说。
为了恢复原生植被,去年开始国家在业已干涸的黑河实行了强制放水,“今年一下雨,原本干涸的土地全都冒出了青草。草原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水,它的自我恢复能力是很强的。”额济纳旗的居民这样说,或许,任何再造工程都不能代替自然本身的力量,只有在尊重自然界意愿的方向上我们才能走得更远。
还自然以自然!这是一些环保主义者提出的新口号,人类虽然并不具有决定沙尘暴来去的力量,但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景象在业已荒漠化的土地上重新出现之时,对人类来说,也就已经拥有了一个最美满的结局。
(王建设摘自《中国国家地理》2003年第4期)
(作者:王 蔚 字数:6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