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沿着河流顺流或逆流而行,应算不算两条铁轨?一条水铺设枕木,不,规定方向;另一双脚印替代枕木,指定内心的方向,河沉默,人也沉默1一条河深藏在春秋的深草里,冬天,它深藏在沙里;季节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叛逆者,哪怕是
一个人沿着河流顺流或逆流而行,应算不算两条铁轨?一条水铺设枕木,不,规定方向;另一双脚印替代枕木,指定的方向,河沉默,人也沉默
1
一条河深藏在春秋的深草里,冬天,它深藏在沙里;季节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叛逆者,哪怕是一条终年选择自己意志的河。一个独旅天涯的人,想走就走到河边,想坐就坐在深草里。河,只不过是在制造欲望的间隔,不知是在考验还是要锻打一个人的精神,此岸与彼岸,仅仅隔过一条河面,有时是空空的河谷,有时是那柔软却像钢铁般坚定的水。
岸是草走的地方,所以,一个人正如一茬草,在河沿上伫立或走动,背影依然是一棵草。没有什么力量愿意把这棵草的命运放大,草安然的是自身对于的短暂而持久的等待,草放大自己的,故每一秒钟都足够清晰,漫长,草在风中纷乱,人在思绪中纷乱,河沿上的背影总是很模糊,在淡远的衬景中像记忆中的岁月,草的真实的来路,原亦是一串梦幻被镶嵌在时光中。假若从河沿边过来一头牛、一只羊、一群野马、一些蝴蝶,当野花放出青春的气息,秋气突然要收走潮湿的草色,一定还会感觉到这个如草一样在这里沉思过的人,他纷乱的思绪正在那些草尖上行走,像吐着飞絮的棉,滑过露水和霜花。
草使用时间,比人更看重眼前。
是水走的路。所以,人真的比不上水,水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水的行走只能让更多的人大发悲悯。水沉重地迈进而步伐竟是轻盈的,人所获得启迪的是自己永远对自己的追逐,像一个人永远跟自己赛跑,把自己莫名地要赶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去,而未知到来了又是什么呢?重复或重演。世上也许只要一本剧作就足够模拟出其中的一切。可是,水总是要加进人的想像,一个行走者,常常像一滴水一样隐匿在无数滴水汇聚的河道里,它的无限忧虑清朗如倒映河面的蓝天,沉痛的心游走如云,咆哮的声音像午夜里一道轻柔的叹息。
最终,完全可以想像这个独行者的模样:一丝空飘飘的旋风疾驰而过,牛羊骤然昂起头来,草忽然低了下去又扬起,一轮惨淡的落日在草丛深处燃烧,古渡口的一把铁锚收起了叮当作响的环链……野兔死了一只,它的路停止了。
河沿上,三只蚂蚁在合力搬动一块兽骨,一只发出腐腥气味的牛角,浸在一摊咸水里,正结着霜花,河流仍訇然作响。顺流而下的逝水,忘情亦忘忧。远方:沙滩、平原、城郭……一些已经到来的未来,在已知之中,只剩辛辣。
2
一个人沿着河流顺流或逆流而行,应算不算两条铁轨?一条水铺设枕木,不,规定方向;另一双脚印替代枕木,指定的方向,河沉默,人也沉默,这是共同的黑夜在枕木上醒着,惟有咔嚓咔嚓的远行声起伏不定——这是人与河的共同状态?一个人,一条河,是两条河的并行,还是两个人的合一?或许,是一段枕木与另一段枕木的连续平行或交错吧。
追逐河流的人,只不过在追逐自己一生的梦想,是在一把经历里整合自己的趋向,是渴望一次完整地交付与完成,来自的愿望被永远地接纳与承受,风景已成为精神的写意,河流的拯救是对某个永恒的形象的祭奠,河流的放纵是对某种结果的放任,河本就不属于人,但河以它的苍凉养育智者,可在大浪淘沙中磨砺了中流砥柱,河与一株水草比,永远是澎湃的力对一些弱小的呵护。水草是河的胎毛,被河水定向,河因此而前行不止。在前方汇聚汪洋,在后方支付水滴,河水的腥气与胎毛的气息一样刺鼻,它来自鱼,来自沼泽中的泥路和阳光对腐殖物的照射,河成为一架肢体,人走向那空旷的河谷,有一种本能的衰老感,如两个空空躯体的对照,这样的不确定的相约,平淡甚至无聊,可这样的相见又注定为一种必然。不言的是河,不言是一种必然被所有生命继承的美德。
纵然人可千年不动,满眼的风沙依旧沉落于河水千年不息的涛声。河在改造中变迁形貌,这使任意一条河都找不到归宿感,漂流是河的本性,它苏醒于河的每一滴水中,沉沙锈戟,却未能深埋住一滴水的梦想,干涸的河,水依然苏醒着,攀援着细细的沙粒浮上来,在上曳动,使每个晨昏依然故我的分明。啸傲江河的大水在中奔腾不息,又是怎样带着应有的体面与荣光?拒绝了的沉重!使那些沙和石头在打磨的疼痛中放任呼啸,河的激情怂恿着水的内力,修改了河,放归了自己。在貌似灾难的背后,河疲倦而安详地攻克了自己的底线——河,永远只是一个假想的深度。对一切可以容纳的物体而言,它们的深度只是一个定数,一个难解的谜团。
疼痛的河只能从历史的缺口中站起来,或者被深埋,准备那些考古的人群来发掘。河的遗址同样流露出河的艰辛与辉煌。河,只是一类物体的姓名,我们像尊崇祖先一样崇拜它或感恩它,然而,决不可相信,吉祥的河流结束了命运的悲剧。
3
河的子孙众多:鱼类、水藻、船帆、溺死者的游魂……远一点的是两岸的青草、河石、牛羊、农舍与渔村、坐在河滩观落日的孤人。也许,就河而言,众多的存在都因为依赖的关系结为宽容的邻居,物及非物亦是邻居,一条偶然汤汤而至的河,曲曲折折而不曾把歌哭常挂在脸颊上的河,就在暗示:存在是呈现,也是互为陪衬与装点,甚至,各自成为精神领空中相对应的灵犀。
河与大地比,河是什么?大地上的一截血管或是一腔肠子。人坐在河岸上,大地把这个人当做了石头,把这条河当做一件抒情的载体,大地仍在河与石头的身体上呼吸哩。石头发出心跳,河床在滔滔絮语。当一切都因生命的永续与速朽发出诘问时,大地仍从容地廓开自己的胸膛;那么美的山!那么美的草原与雪地!那么广袤深邃的平畴沃野……这里,都有河的影子深藏着,河,是大地名词中的一位丽人。
沿着河奔走的人,也许为一位丽人而身心交瘁地活着,但这位丽人一定有河的诱惑,即使投身河中,逐浪的河流亦是大地上的行走,河,是多么幸福!然在大地面前又多么年幼,无邪。结网捕鱼的人,将网撒进河面,也只是将网撒在一块有点儿水域的地面上,可是这个人为此而劳碌终生,收获了银须、衰老和死亡的平静。你会遇见数例类似这样生活着的人,他们最后从大地上消失,不,是悄悄隐身于大地,仍在草尖上久久回荡着幸福的真切声音。——人,终于像河一样躺倒在宽阔的大地上,那是一种永久的温暖,一种与恩怨彻底注销的最有力的解放。
4
一个人以想像的能力,使河诞生在纸背、版画或印张上,但这早已与河无关了。河只是影响一个人内心的符号。只是,这个符号所占有的空间太大,它需要足够大的大地来承纳,可见大地的气量是诞生河的原胎,而一条河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摆放在旁边,这个人又得要多少气量与之匹配?
无论多么长的河,无论多么宽的河,都不能因其长与宽丢弃渺小。渺小发自内心,是真诚的谦恭和自励,这样的渺小可以令一个伟大的词突然闪耀一刻的圣洁。渺小属于智者的情结,它不是摆弄类似如河这类象征体的对手,也不是为了附和它,恰恰是远行的精神留下一叶经历世事的扁舟。
既然,心中有河,河贯中心,又何愁没有足够抵终点的脚力?河,是另一种魂魄,河已属于那个精神上有执著愿望的人,河已类似一个家,让其所爱成为深水中的鱼。河与鱼,犹如爱产生爱、犹如生命养育生命,是惟有彼此才有彼此的延续!
河的另一重意义即过程。对于河,始点与终点的意义已经消解。如果一个人要找回始点,进而要抵达终点,于己,有一种可能,于河,却显得幼稚天真,那么,一条河要阅读自己呢,它能这样指认自身的源头和归宿?假若一条河遇见了大海,就等于这条河葬身于海底,河的存在只从入海口以前的那个位置溯流而上。河有必要汇入海,加深气度?然而,河就不需要自身形态的永恒了吗?所以,总是有河,大地上,河流永不枯竭,它根本不是在以长度测量谁,而是测量自己——它要恢复自身存在的意义,它要暗示极细小的时间正匆匆而别,它要让那些具有仙风道骨的智者,盘点一下尘世的光阴和芜杂,它在告诉追逐流水的人,命运和沧海桑田是同义词。
河的行走,说不定是在开启一条前所未有的去路。这路上必有去者与来者。他们在追问时不期相遇过,问题是那清澈的水给不给机会。可问题像水一样呈现给每个人,过路者因此可获得些许荣耀或遗憾。许多人问过河什么,河的作答只是流啊流,于是,你会看见河在季节里一节一节的篇章,一如年夜里潜行的火车,携着亮光而去。
我宁肯变成一条河,闯入一片陌生的沙地,我将以我废墟般的身子交给大地。在大地上贴紧身躯,哪怕是河床里封干的乱石,也要让行者看清河道的真实,这是绕开现实将梦幻的又一次偷渡。
(方萌萌摘自《散文百家》2003年第1期,郑炘图)
(作者:许松涛 字数:3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