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微光照亮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个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厂都生产建筑用陶瓷。踏上南庄的土地,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林立着,无声地往外喷吐着青灰的烟。烟太多了,无法飘散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个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厂都生产建筑用陶瓷。踏上南庄的土地,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林立着,无声地往外喷吐着青灰的烟。烟太多了,无法飘散,在天空堆积成厚厚的阴霾。整个南庄的天空、大地、工厂和河流都被涂抹成了灰褐色,树上也浮着一层厚的灰,连打工者的衣服和脸色也是灰色的。

我去南庄,本是投奔在陶瓷厂当搬运工的,希望能通过他的介绍进厂,没想到的厂很快就要搬到三水去了。我找到了的姨姐美芝。美芝姐在我们故乡是一个传奇,她十六岁时为了逃避自己不喜欢的婚姻,在婚前两天离家出走。她逃到武汉,进了一所职校学习缝纫,之后进了一家服装厂打工。她是我们那个乡,甚至那个镇第一个出门打工的女孩。后来她就一直东飘西荡,开过的士,经营过餐馆,摆过小摊、夜市,甚至经营过发廊,从陕西往佛山整车整车贩过水果……她从来没有在一个行当做足哪怕半年。她总是像风一样,武汉、深圳、佛山……到处流浪。渐渐地,她由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流浪成了老姑娘,然后回家嫁人,生了个女儿,后来又风一样地离了婚。我从前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安分。她在追寻着什么呢?多年以后,我突然发现,美芝也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每次当她做起了一些生意,成为大家眼中所谓的事业成功人士时,她却开始了强烈的怀疑。她的人生因此充满了怀疑的腔调,也因此坎坷不平。

十多天过去了,工作没找到,美芝姐也为我着急。她劝我跟着她卖水果算了,但我似乎心有不甘。手中没了钱,美芝知道了,给了我五十。她看见有穿着像主管或技术工的人就同他们套近乎,送人家一个苹果或是两个梨。混熟了,就问能不能介绍人进厂。后来她认识了佛山美术陶瓷厂的一位技术工,技术工有一间宿舍。在美芝的帮助下,我住进了技术工的宿舍。

技术工从市场骑回一辆旧自行车给我,这样我的找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当主管,和来自湖南桃源的小唐睡一间宿舍。

小唐在厂里搞包装设计。那时我还没有接触过电脑,觉得小唐很有本事,很羡慕、也很崇拜他。小唐戴眼镜,斯斯文文。下了班,就倚着宿舍前的栏杆弹吉他,边弹边唱。小唐最爱唱的是郑钧的《灰姑娘》:“怎么能忘记你,我在问自己……”小唐拨动着忧伤的琴弦,也拨动着厂里那些姑娘们心中的爱情。她们爱向我打听一些关于小唐的事情,也爱在我的面前谈起小唐,然而她们似乎并没有人对小唐表白过爱情。她们知道小唐是遥不可及的。那就把这一切当成一个美好的梦吧。

我感激小唐,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小唐是一个遵从自己内心的人,他对未来有着明确而清醒的设想,并且一直在为之努力。

小唐除了弹吉他之外,还会写诗。有一天,他对我讲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打工妹安子,一个是打工作家周崇贤。小唐说,你的文笔不错,安子和周崇贤能当作家,你为什么不能?小唐对我说,在南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把这句话引为口号激励着自己。

我的作家梦就这样被激活了。于是很多时候,在厂后面那一片丰茂的香蕉林里,工友们会看到我的身影,或坐在水塘边看书,或睡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在南庄,有两件事,深深地影响了我。

先说第一件。我进厂的第一天,厂里没有开饭。厂里做饭的女工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就在那天晚上,突然传来了消息,说那位女工不行了。

后来我听工友们讲,她在临死之前,一直在流泪。说她不想死,说她有爱她的老公和孩子,说她想回家。最后,她就开始唱歌,唱的是当时很流行的那首《流浪歌》,越唱声音越小,后来就没有声音了,留下病房里哭成一团的工友们。她的爱人第三天才赶到南庄,抱着她的骨灰回家。

两个月后,我伏在车间的桌子上,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当我写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临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时,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在工人们惊愕的目光中逃出了车间,趴在床上任泪水肆意流淌。下班后,工友们纷纷来看我,她们的问候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我对她们说,大雪死了。

大雪是我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那篇小说开始在厂里的女工们中间传阅。几乎每一个看过的工友都说,在看到大雪死前唱歌的那一段时,她们哭了。我知道她们是想起了那位厨房女工,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爱情与未来。

第二件事,与一个叫冷钟慧的打工妹有关。

冷钟慧在进厂的第二天就病了,当时我没有在意。第三天,她还没来上班,一问,是没钱去看病。于是我请厂长安排了车,又向工友借了点钱,把她送到了南庄医院。没想到那几天南庄出现了几例霍乱病人,而冷钟慧的病情很像霍乱,医院很重视,要把病人隔离观察。我每天会去看望两次冷钟慧,隔着隔离间透明的玻璃,我们说不上一句话。其实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助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化验结果也出来了,感谢上苍,她只是患上了急性肠胃炎。冷钟慧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的宿舍,把我脏得散发着臭气的被子、床单和一堆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却在厂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后来,我几乎成为厂里的英雄。我的形象在冷钟慧充满感激的讲述中变得无限高大起来。冷钟慧不再叫我主管,改口叫我大哥。在她的带动下,我手下的工人们都开始叫我大哥。

元旦的时候,厂里主办了一台晚会,我是主持人。冷钟慧和另外三位女工准备了一个合唱节目—《让世界充满爱》,她却在唱歌之前说起了几个月前她住院的那件事。我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让她唱歌。可是她一定要说。她把内心的话说完了,泪流满面地对着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才和她的姐妹们一起唱起了那首《让世界充满爱》。冷钟慧的表现让我无地自容、惭愧不已。

晚会过后,很快就到年关了,下班了,连续加班多日的她们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了我的宿舍,帮我整理着背包。然后她们争着帮我背包,我把包交给了冷钟慧。我知道,让她们做点什么,她们会感到高兴一些。我们一起走到路口等车。车来了,我背上包跳上了车,车开动了。一个女孩突然将手掌合在嘴边大声叫喊着:大哥,一路顺风。其他人也一起喊了起来:大哥,一路顺风。然后我看见她们相拥在风中。可是我必须回家。南庄渐渐远去了,她们的影子越来越小,车拐了一个弯,就看不见了。我的泪水汹涌而下。

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次年五月,我离开了南庄,到深圳当编辑。那天,她们再一次送我。这次她们没有流泪,只是往我的包里塞了很多东西:水果、钢笔、笔记本、相册。冷钟慧还塞给我一个信封,说要我上车后才能看。上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二百块钱。冷钟慧在信中说,大哥去深圳,很多地方要用钱……

我感谢她们,这些可爱的姐妹们。是她们,让我学会了怀着感恩流浪,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美芝姐、技术工、小唐、冷钟慧……这一道道微光,照亮了我的南庄。这南方的小镇,每一次想起,总会感到无限温暖。

(沈默摘自《2008中国散文排行榜》,

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刘展国图)

(作者:王十月 字数:2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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