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让村子像一泓铜浆,黄澄澄的,静静的。远远地就看见村口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根生的妈。按辈分,我该叫她姨娘。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一个村子里住得久了,便都是亲戚了。亲戚就像一条条小路一样,看起来走着各自的方向
黄昏让村子像一泓铜浆,黄澄澄的,静静的。远远地就看见村口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根生的妈。按辈分,我该叫她姨娘。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一个村子里住得久了,便都是亲戚了。亲戚就像一条条小路一样,看起来走着各自的方向,但最后每条路都是走到了一起。
我叫了声“柳姨”。她把遮在眉间的手拿下来,揉揉眼睛,向我看了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她和我的同岁,我已经去世三年了。她走路已经像个娃娃了,有些不稳,加上村口是个崾岘,稀溜子北风刮得正劲,又给崾岘一夹,风就呼呼呼的。路上的尘土都刮净了,但从坡地里扬起一阵阵的土来。她前倾着身子,走得东摇西摆。我忙向前迎了几步,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就像抓住了一截榆树疙瘩,冰凉冰凉的。她的脸上落了一层土,灰灰的。两道泪痕十分明显,像地里犁出的两行犁垅。脸蛋皴裂得红丝丝的,血都快渗出来了。
我说你老人家这么大的风,不在热炕上坐着,跑到这风口来做啥。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心慌得出来看看。
我忽然想到子在外面打工,就问子还没回来吗?
她摇摇头说没呢,外出的都回来了。说着又迎着风向着远路望了望。那风就从她的眼里把泪吹了出来。
我说快回吧,小心凉着。
她说回吧。可还是把手搭在眉上往远处看了又看,到了崾岘口,又回头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今儿都二十八了,快过年了。
在分手的路口,她顺着小路走了,筒着双手,一步一步往回走着,趔趔趄趄的,几乎是跟着风在走。她走下坡去,又爬上坡去,背影就像一只蜗牛……我忽然止不住泪就流了出来。想及那几年在外不能回家的时候,我的也一定是迎着风站在这崾岘口张望着,然后踩着黄昏那金箔一样稀薄的阳光,跟着风趔趔趄趄地走在小路上,她的手也一定像柳姨的手一样的冰凉和粗糙,脸上挂着两行犁垅一样的泪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快过年了……
父母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这话就是走在小路上的母亲们总结出来的,没有错啊,在外面过年回不了家的时候,儿女有多少次想起家里的父母呢?
第二天早晨,我贪恋家里的热炕,直睡到了太阳照进窗口。阳光很好,天空瓦蓝。从窗口看到老爷山。山上有庙,高高地坐落在我们的窑顶。就想爬山。到半山腰,一回头,又看到了柳姨,她倚着村口那棵老榆树望着。我忽然掉头向村口走来。我想陪陪柳姨,和她说说话。
因为阳光好,加上没有风,柳姨脸上的气色好多了。柳姨一直是个腼腆的人,不善说话。见我过来,她却显示出说话的欲望,我知道她想知道城里的事。
我索性坐在了树下,给柳姨讲城里的太平,尽管和这山窝窝相比,城里太不平安了。柳姨也给我讲儿子的事和村里的事。整个上午我恍惚觉得就是和母亲坐在阳光下或炕头上扯磨。直到柳姨的孙子来喊。
我说子在外面好着哩,别惦念。
柳姨说,哎,这娃,年总得回家过,人家都在过年哩。
往回走的路上,柳姨说那几年你妈也是站在这里哩。
我想起了那句信天游:“把荒山成白路了。”
那年二哥在外面打工没回来,母亲整个年都坐立不安,我说没事的。母亲说过年家里少个人,总觉得少了个啥,就一遍一遍地往村口跑着望。
一天有三趟车可以让外面的人回到村子里,柳姨身影就在那村口晃来晃去。
年三十要上坟给亡人烧年纸,鬼魂也过年啊。烧完纸年就真正的来了。从坟地回来,看见柳姨站在我家门口,我忙走上去。柳姨脸红扑扑的,我就知道她有事要求人了,忙问姨,你有事吧?
柳姨嗫嚅了半天才说你有手机吗?我忙掏出来说有有有。
柳姨说我想给老旦子打个电话。说着伸开紧攥着的手,露出一个纸条,还有一张捏成卷的10块钱,一同递过来。柳姨说号是玉柱的,老旦子跟他出去干活的。
我拿过纸条,把钱塞进柳姨的手里。可柳姨又塞进我的手里说好贵的哩。我把钱塞回去说姨,侄儿连这点钱都舍不得吗。
可柳姨又把钱塞了回来,我急了说姨,你要把侄儿弄哭吗?
这么说着,我的眼泪真就下来了。柳姨的手停住了,她也唏嘘起来。
拨号时我才想起这里没有信号。看着柳姨的两眼泪水,我不知道如何说。看看山头,就说姨,山窝窝深,接不上,我到山头上打去。说着就往山顶爬去。山顶也没有信号,我试过的。
柳姨跟了上来,我不想让柳姨跟上来,就像兔子一样往山上爬。柳姨爬到半坡就停下了。我长嘘了一口气。到了老爷山山顶,虽然没有信号,但我还是装做走来走去地打。从山上下来,我对柳姨说打通了,老旦子活儿没干完。
柳姨笑了,又把钱塞过来。
我说姨,你咋这样人。我忽然记起娘说过我生下来的前几天没奶,正好柳姨生了老二刚刚出月,就让柳姨奶过几天,便忙说你忘记了,我吃过你的奶。
这话一提起,柳姨就高兴了说那咋能忘记了呢。
正说着话,柳来了,远远地就骂着你就当他狗日的死在外面了,你让这侄儿娃破费做啥?你吃饱了撑的,不知道那东西有多贵。柳一把把钱夺过来塞进我手里说,娃,拿着,我知道这东西很贵。
我说,你就这样小气你侄儿吗?他的手就停住了。
我说老旦子好着哩,别挂心,快和我姨回家过年吧,娃娃都开始放炮了。
黄昏已从西边洇过来,水蓝的天空像滴进去了几滴墨汁,由灰渐乌,山影重了起来。
老两口往回走了,他们的身影融化在了暮色中,仿佛移动着的两个墨点,渐行渐远。我的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除夕的炮声已经响起来……
大年初六,我踏上了返城之路。到下马关车站,我就忙着给玉柱打电话,可是关机。连着打了三天,都是关机。一个月后,终于打通了,电话是玉柱接的。我说我找老旦子。老旦子接过电话,还不等我开口,他就立刻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我说你咋不回家过年?他说活儿干不完拿不上钱啊。
我说再咋,过年都得回去啊。他说大哥,过年谁不想回去啊。
我说抽着个空回去看看父母。他嘿嘿嘿地笑着说回去了,刚刚又回到城里。
我一惊说你把话说漏了。
他又嘿嘿嘿地笑着说漏了,可我说了咱这里没信号。我娘哭了,说难为你了。谢谢你大哥!
我说你别给我笑,父母在,不远游,年得回家过。
他说明年一定回家过年。
(作者:季栋梁 字数: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