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长大了

我的爸爸是任何人都会引以为荣的人。他是位名律师，精通国际法，客户全是大公司，因此收入相当高。可是他却常常帮助弱势团体，为他们提供免费的服务。我是独子，可是爸爸并没有惯坏我。我感到他要使我成为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

我的是任何人都会引以为荣的人。他是位名律师，精通国际法，客户全是大公司，因此收入相当高。可是他却常常帮助弱势团体，为他们提供免费的服务。

我是独子，可是并没有惯坏我。我感到他要使我成为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

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操场上摔得头破血流。老师打电话告诉了我。爸爸来了，他的黑色大轿车直接开进了操场，爸爸和他的司机走下来抱我，我这才注意到司机也穿了黑色的西装，我得意得不得了，有这样一位爸爸，真是幸福的事。

我现在是大学生了。前几天放春假，爸爸叫我去垦丁，在那里我家有一个别墅。

爸爸邀我去海边散步，太阳快下山了，他在一个悬崖旁边坐下休息。他忽然提到最近被枪决的刘焕荣，爸爸说他非常反对死刑，死刑犯虽然从前曾做过坏事，可是后来已是手无寸铁之人，而且有些死刑犯后来完全改过迁善，被枪决的人，往往是个好人。

我提起社会公义的问题，爸爸没有和我辩论，只说社会该讲公义，更该讲宽恕。他说：“我们都有希望别人宽恕我们的可能。”

我想起爸爸也曾做过法官，就顺口问他有没有判过任何人死刑。爸爸说：“我判过一次死刑，犯人是一位年轻人，没有什么常识，他在台北打工时，身份证被老板娘扣住了，这是不合法的，任何人不得扣留其他人的身份证。他简直变成了老板娘的奴工，在盛怒之下，打死了老板娘。我是主审法官，将他判了死刑。

“事后，这位犯人在监狱里信了教，从各种迹象看，他已是个好人，因此我四处替他求情，希望他能得到特赦，免于死刑，可是没有成功。他被判刑后，太太为他生了个活泼可爱的，我到监狱探访他时，看到了这个初生婴儿的照片，想到他将成为孤儿，也使我伤感不已，由于他已成了一个好人，我对我判他死刑痛悔不已。”

“在他临刑前，我收到一封信。”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已经变黄的信纸，一言不发地递给我。

信是这样写的：

法官大人：

谢谢你替我做的种种努力，看来我快走了，可是我会永远感谢你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照顾我的，使他脱离无知和贫穷的环境，让他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求求你帮助他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再也不能让他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费了一生。

×××敬上

我对这个孩子大为好奇，“爸爸你怎样照顾他的？”

爸爸说：“我收养了他。”

一瞬间，世界全变了。这不是我的爸爸，他是杀我爸爸的凶手，子报父仇，杀人者死。我跳了起来，只要我轻轻一推，他就会粉身碎骨地跌到悬崖下面去。可是我的亲生已经宽恕了判他死刑的人，坐在这里的，是个好人，他对他自己判人死刑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我的亲生悔改以后，仍被处决，是社会的错，我没有权利再犯这种错误。如果我的亲生父亲在场，他会希望我怎么办？

我蹲了下来，轻轻地对爸爸说：“爸爸，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妈妈在等我们。”爸爸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眼旁的泪水，“儿子，谢谢你，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原谅了我。”我发现我的眼光也因泪水而有点儿模糊，可是我的话却非常清晰，“爸爸，我是你的儿子，谢谢你将我养大成人。”

海边刮起了垦丁常有的落山风，爸爸忽然显得有些虚弱，我扶着他，在落日的余晖下，顶着大风向远处的灯光走回去，荒野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

我以我死去的生父为荣，他心胸宽大到可以宽恕判他死刑的人。我以我的爸爸为荣，他对判人死刑，一直感到良心不安，他已尽了他的责任，将我养大成人，甚至对我可能结束他的生命，都有了准备。而我呢?我自己觉得我又高大、又强壮，我已长大了。只有成熟的人，才会宽恕别人，才能享受到宽恕以后带来的平安，小孩子是不会懂这些的。

我的亲生父亲，你可以安息了。你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今天所做的事，一定是你所喜欢的。

（余风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2008年第10期，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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