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在被一夜的暴雨吵得无法入睡的夜晚,试图回想从1990年代的某个值得纪念的夏天到今晚,究竟有过多少场这样熟悉的叫人无眠的夜雨。 这样的夏天,于生命留下的只是一溜狭长而落寞的影子。背景永远是浓得像油墨一般的
常常会在被一夜的暴雨吵得无法入睡的夜晚,试图回想从1990年代的某个值得纪念的夏天到今晚,究竟有过多少场这样熟悉的叫人无眠的夜雨。
这样的夏天,于生命留下的只是一溜狭长而落寞的影子。背景永远是浓得像油墨一般的黑暗。你正在离开,可是眉眼之中的灿亮,却鲜明得融不进夜色。
早前某一个夏日的黄昏,一场大雨过后无限清明朗然的阳光和云朵的阴影洒满了空无一人的教室,美得令我宁愿在那儿多待一会儿自习。可是你走了进来,我们从一个不愉快的话题开始,由沉默和僵持迅即逼近争吵的临界点。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项链塞还给你,你也铁青着脸转身便把它扔出了窗外。
如此一个行为的代价,对你来说,或许只是5分钟后冲下楼去猫着腰在草丛里狼狈地寻找那条项链;但是于我,却是花去后来多年的时间,凭着记忆,在每次经过首饰店时,都坚持寻找着一模一样的另一条。
毕竟我想起你所说的—从认识我的第一天起,便每天存一块钱硬币,存了近三年,最终把它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不自觉地会想象,你常常在那家店子门口徘徊,有时会走进去,天真而傻气地趴在柜台前,头低得快要把鼻子贴在柜台玻璃上,反复观察那条项链,最终默不作声地走开。
这显然不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可是我们总是找不到其他途径。总以为物品可以代替想念和诺言,让我们在彼此的生命深处永久停留下去。
毕业的时候,又有不舍。你给我你的一颗校服扣子,用一条红色的细渔线穿起来,系在我手腕上。你没有征求意见便直接用力打了死结,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我,无言之下却似在说“不准取下”。我竟然觉得很感动。
又隔些年,收到一封你写来的信。从收发室里拿到牛皮纸的信封,看到信封右下角的几个字,兴奋到一瞬间觉得眼底里有泪。看到在结尾处写的话,“我等你的好消息”,眼泪终于落下来。
从那时起,便一直把这封信放在书包里,在很多很多坚持不下来的时刻,拿出信来,一目十行地把那些烂熟于心的话读下去。读到最后总会闭上眼睛,怆然欲泣,觉得我们走过的所有年岁,年岁中那些与他人经历并无二致,却在自身感受上尤为孤独壮烈的记忆,其实是昭示着在追逐幸福的路上遇到的痛苦都并不枉然。
2004年。高三。某个情绪低落的晚自习,在第177次把那封信拿出来读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便把信末尾的那句“我等你的好消息”剪了下来,然后将这一小张一厘米宽、四厘米长的纸条,贴在课桌抽屉底部的外沿—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它是那样安之若素地等待在那里,等待着我想起它来,等待着我被无缘由的伤感所捕获的时刻,等待着我低头—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注视它—来安抚那些无处遁形的、落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
那是在高三,连埋头从书包里找出信来的时间都可以富有效率地省略,便直白地读到我最想看到的那句话:我等你的好消息。
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句如此简单的话,竟然是支撑那一年摇摇欲坠的时光的全部力量。
离高考15天时,放温书假。我慌慌张张忙里忙外地收拾好教室和寝室里的全部东西离校。
妈妈开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离校100公里远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我带走了所有的书本和杂物,却忘记了带走课桌抽屉边沿贴的你写的那句话。
那个瞬间,我几乎失去控制一般慌张地从书包里翻出那封信来,幻想着我无意中已经把它从抽屉边沿撕下来带走。然而没有,信纸的末尾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缺口仿佛伤痕一般留在那里。
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又果真仿佛是一个隐喻。人的这一生,我们抓住的都只是些看起来庞大却本质上无关紧要的东西;遗失的,总是无从弥补的部分,因为它形态微小,或甚至本身就并不可见。比如因成长而失去青春,因金钱而失去快乐,因名誉而失去自由……
(潘莹摘自《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长江文艺出版社,季平图)
(作者:七堇年 字数:1639)